母爱和自由
2013-06-06 10:00:14
来源:星星生活

(星星生活专稿/作者:姚昉)探亲归来,倒完时差,重又坐在电脑桌前。鼠标不经意地点到了去上海探亲前三天写的那篇长长的日记上——那是我心底里想跟母亲说,而永远不会真对她说的话。只有日记,才能记录下一个真实的我,一个怎么想就怎么说的我:

妈妈,好想你哦!还有三天,我就又能看到你了。为什么是三天?不能是三个小时,不,三分钟吗?不急,我们还能有三个月可以生活在一起哪!

好多人都很羡慕我:不仅是你最疼爱的儿子,在你身边,我能享受到常人无法享受到的亲情。而且,家里和你作伴的保姆会给我洗衣做饭,不需要自己动手。再说,每年春节都在上海吃年夜饭,走亲戚家,多热闹呀!其实,我最怕在上海过年——那通宵达旦的爆竹焰花教人无法入眠!然而,我又不能不挑这个时候回家——保姆要回乡下,有谁给你做饭哪?小妹虽在上海,但她住得远,总不能让她把丈夫丢在家里去伺候你吧?至于你对我的爱,说实话,我可有点受不了。知道我这么想,你一定觉得很委屈:“难道我爱错了?”

没爱错,只是当爱和被爱所发出的频率不一样时,很容易使人难以接受。

上次探亲,我曾几次和你发生龃龉,为什么?人们都说是因为我嫌你烦。年近百岁的老人说话啰嗦是正常的,问题是你管的事情太多,还像你年轻时那样什么事都得由你定夺,不给他人一点自主权。你常埋怨保姆“想自由喔!”对子女也同样如此。谁不想自由?你不愿多给人家一点自由,自己就不能充分享受到他们为你创造的自由。你外出要有人给你推轮椅,你饿了要有人给你做饭吃,你觉得屋里脏了要有人为你打扫,为你做这做那的人如果心情舒畅,就会做得更好些,相反,总听到你咕哝“又在给家人打电话了”,连这点自由都不愿给,她会怎么想?

自由,要是不能给你雇佣的保姆,总该给自己疼爱的儿子吧?表面上给:我想吃什么,你赶紧叫人去买,我想打麻将,你马上为我约搭子,但这一切必须是在你眼皮底下才行。我最爱看戏,看完戏饿了就吃点消夜。回家一看,平时九点就上床的你竟坐在客厅里等我,气呼呼地问我:什么戏演得那么晚?还说:我没到家你心里就怕我出事。能出什么事呀?真要出事你怕也没用啊!再说,我不在上海的时候你怕吗?

从此我不敢再去看戏了,因为看戏必须外出,不像吃菜打牌那样,你都能看到。即便吃菜打牌,你也把我当做小孩,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菜,不时地说我打错牌了。我想先吃什么后吃什么都没有自由,那菜还会有味吗?即使真的打错了牌,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唯一能享受自由的角落是在自己房里。

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寂寞吗?好在我爱和电脑做伴,除了上网看新闻,还经常写些短文给杂志投稿,倒也充实。可是随着年事增高,眼看将要八十了,大脑反应越来越迟钝。网上的新闻真假难辨,需要经过思考过滤,不能盲目接受;写稿更须理清头绪,注意前后衔接。可就在专注的当口,你经常推进们来反复问道:明天想吃什么菜啊,今晚能不能早点睡啊……被你那么一打岔,思路全乱了,看不下去也写不下去了。看电视也同样,重要的台词没听清,情节根本无法连贯。上电脑看电视的自由空间也难保证,难免火冒三丈,于是我就呯地把门关上……

静下心来想想,你的打岔并不是故意要来扰乱我的思路,而是出于对我的关心,对我的爱。一个孤独生活的老人好不容易盼来亲生骨肉飞越汪洋大海和她做伴,自然希望在每个细节上能多做些什么,给儿子多提供一些温暖,为什么我就不能理解你的那份心呢?

你常想起一九六四年我蒙冤入狱的事,其实那事的根本起因就是我想离境争取更多的自由。你和爸爸对子女的严厉管教不是使我反感的原由,主要是因为当时的社会气氛给我造成很大的压力。我要的并不是行动自由,而是思想自由。为了这份自由,我付出过很多代价,也做过很多错事。到了晚年,我终于在加拿大找到了我所向往的自由,为什么将要踏进那个和你的年龄差不多大的百年老家,我却揣揣然生怕又会失去它?在母爱和自由中,哪个对我更重要呢?

读完那篇日记,我潸然泪下。回沪前的忧虑被那三个月的生活再次证实,我真的在母爱和自由间必须有所抉择,熊和鱼掌不可兼得。然而,想起母亲送我上车那刻的眼泪,我突然感到莫名的恐惧——下次我还能够看到她吗?要是在三天,三小时,三分钟之后发生什么变故,我将会永远没法找回那份母爱,那时,我还能心安理得地享受以此换来的自由吗?

母爱和自由,应该是互不矛盾的两个概念,可是无论个人还是国家,往往在这两个概念间产生冲突。不少人在大声疾呼:中国的当权者不肯给予人民自由。或许,正是因为那个政权太爱自己的百姓,生怕他们不够成熟,不懂如何享受自由权利,才不敢轻易放手,就像一个母亲至死不放心自己的儿女一样。儿女的成熟与否并不决定于父母的判断,更多的需要家长的引导教育和大胆培养。我由衷地希望伟大的母爱将造就伟大的后代,伟大的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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