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终端
2013-11-28 06:01:46
来源:星星生活

(星星生活专稿/作者:姚昉)最怕来到,却终将来到的一天真的来到了。

接到上海的长途说:偶然发现九十七岁的老母在肝上长着十公分大小的恶性肿瘤,而且摔了一跤导致骨折,已卧床不起,看来大限将近。

虽然世界上每天、每分、每秒都有人出生,都有人过世,但对于某个家庭来说,与亲人诀别毕竟是件五内俱焚,心弦撕裂的大事。我原定将在十二月初返沪探亲,再也等不住了,立马去提前机票,加速签证,两天之后便登上班机返回故土。

乍见面,我着实地吓了一跳——半年前还神清气朗的寿星老婆婆刹那间成了皮包骨头的干瘪活骷髅!这还是我的妈妈吗?还是曾经为我付出过几十年心血的母亲吗?如果这时还能,她一定愿意为我付出更多更多,她还能吗?在我的下意识里,始终觉得自己还是个没有做够的儿子,面对如此残酷的现实,我委实无法接受!

我在她床边坐了一宿。由于我在飞机上无法入睡,以前每次回家甚至连澡都懒得洗,赶紧把自己丢在床上。那天晚上不知怎地竟然没有半点睡意,全神贯注地盯着老妈的任何一个动作,猜测她是否在用肢体语言传达某种需求。果然,当她确认我是她最疼爱的儿子时,几次用手势加上很不连贯的片言碎语告诉我:口渴,想喝水,腿痛,要按摩……我感到异常满足:老天爷竟给了我这样的机会,让我多少也能为她付出一些什么,尽管和她几十年来的付出相比,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这样的满足维持了不到两天。当她的需求从“喝水”、“按摩”等方面转为无法实现的奢望,例如:要我们扶她到菜场里去买菜;要找早已离世的老医师来为她治病;要把导尿管死命地拉出来时,我在束手无策,万般无奈的情况下难免生出些懑怨的情绪:“怎么还像以前那样想到哪出是哪出,不管他人为难?”除了婉言劝说,好意哄骗之外,我嘴里不说,心里着实有点不耐其烦。

躺在床上,这几十年的生活画卷如同银幕形象似的在我眼前反复涌现:童年时,我的体质很差,经常会突然晕厥,她和保姆就彻夜不眠,在火炉边上守着我;幼年时,她用戒尺训责了我之后,默默把一盘花旗蜜橘(美国橙子)端到我面前;当我报名参加新疆建设时,她急得在地上直打滚;当我蒙冤入狱时,她茶饭不思,独自在我的床边呆坐大半天;在我离开故土去往加国时,她没流很多泪,却反复叮咛我一句话:“过不下去就早点回来,千万别硬挺!”

每次回沪探亲,年逾九旬的她不放心让保姆张罗,必定要亲自插手为我准备被褥;平时省吃俭用,我一回家,她就每天想着买些什么好菜给我品尝……她嫌烦了吗?非但没嫌,还怕烦不够呢!现在,过不了多久,我想再要让她烦上一烦,恐怕已经不可能了,那么,这点丧失理智之后的“烦”我竟然无法忍受了吗?其实,她并没有故意想要烦人,而是在经受病痛折磨时自己心底的烦恼无从宣泄,所以才会语不达意地胡说一番,其实最痛苦的是她自己而非旁人,我怎么连这点都体会不到呢?

曾听人说:最重要的临终关怀是让病人尽情抒发胸中的烦恼,不要去违拗她,不要去刺激她,不要忽视她的需求,更不要让她留下遗憾。我突然悟到:要是她能在平静中离世,不经受肝癌发作后的剧痛,那就算是万幸了。

经过一番思考,我认定目前的任务应当是解除痛苦居首位,延长生命在其次。活着只是在活受罪,丝毫没有生命质量,还有什么意义呢?想起当年父亲在丧失意识之后我还是坚持要为他注射白蛋白,虽然延长了十个月的生命期,但在用鼻饲进食,用氧气管维持呼吸的十个月里只见他经常挣扎着扭动身体,谁也不懂他到底哪里不舒服,只能由着他独自承受。事后我悟到:注射白蛋白并非延长他的生命,而是在延长他的刑期!鉴于历史的教训,这次我绝不会再干那种蠢事,唯一需要做的事是为老母可能发生的肝癌剧痛准备好必要的麻醉剂。

麻醉剂是严格控制的,社区医院没有,市级医院则不见病人不收治,即使收治,也不会让她住进病房,最多在拥挤得连走路都很困难的急诊室内安排一张病床,将近百岁的老人又如何经得起这般折腾?最后,总算在静安区中心医院凭老母的身份证复印件和病史诊断报告申请到了一份麻醉卡,必要时可到他们医院的肿瘤科购买口服的吗啡之类的麻醉药物。在我完成任务,精疲力尽地回到家时,这副年近八十的骨架躺在床上再也起不来了,但我心里却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感到非常宽慰。

某天晚上,正当我们以为她丧失思维和表达能力的时候,她听到我们在聊及一个旧社会的痞子,竟会接过话头说:“那是个白相人(流氓)啊!”这下把我们都惊呆了。于是,便试着和她谈了很多解放前的往事,她也能如数家珍般地娓娓道来,丝毫没错。有这样思路清晰的痴呆老人吗?要不是那么多生理特征告诉我们她已临近生命的终端,谁都会认为她活到百岁不成问题的哪!

人真是奇怪的生物,它的灵性,它的肌体如此紧密地联系,又难以相信地割裂。垂死的人心里在想些什么?它和这个世界保持着哪些联系?它还有哪些祈盼和渴望?你应当如何去满足它最后的也是最起码的诉求?作为老人的亲生子女,我们因茫然而焦急,实在不知应当如何给她创造一个平静坦然的临界环境。

俗话说“老小老小”——老人和小孩都得要哄,不同之处在于:哄小孩是为了让他在比较容易接受的心理状态下逐步认识世界,而哄老人则是希望他在减少牵挂的主观情绪中淡定地离开世界。如果能艺术地、巧妙地哄好老人和小孩,那我们就能安然于心,无愧于前辈和后人。

世间万物都有它的终端,人,当然也概莫能外。当你在走近那个终端的时候,一切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唯一重要的也许是在你的身边有一只手,几只手,尽量多的手会来扶你一把,使你脚下的路变得不那么崎岖难走,使你心里的郁结显得不那么沉重难解,这,恐怕是我们这些眼前还没靠近生命终端的人应该做的,能够做的。

2013年11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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