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书房
2010-06-14 18:29:43
来源:星星生活

(星星生活专稿/作者:星学)父亲开始是没有书房的,只有书桌,而且还是只有俩抽屉、非常简易的那种。尽管他算得上是一介“大儒”了,却多年来没享受过儒家应有的待遇。单位分得了三小间厢房作宿舍,接过来双方高堂四位老人赡养同住,他和我妈栖身的那间,既是卧房又是书房,从此一住就是三十多年。

初时正值学习苏联老大哥、争当“英雄母亲”的岁月,每隔两年我们家就添一丁,一连串五个呱呱落地,他的书房自然就成为常年的育婴堂,后来再支上高架床“加塞”人口,那个乱劲儿可想而知。孩子更大些时,便又扯上布帘子在床间挡隔开来。11口人蜗居在三间小平房中,寒冬的晚上连笼筐鸡窝都得挪进室内“人禽共处”;加上又无卫生间,老少起夜均靠痰盂和便壶,哪里还有书香人家的味道?

那会儿出版行业不盛,书价昂贵,一大家子的衣、食、住都成问题,遑论买书购籍了。父亲都是跑图书馆借、抄录,装在脑子里,所以家中没有几多藏书,省下书柜与人争地、挤占活动空间。那时的父亲马扎当座椅,方凳作写字台,奋笔疾书。冬天有取暖的煤炉兼烤子所发出的蒸汽,夏日由母亲在旁给扇着扇子、揩汗,如此艰苦环境条件下,他挥就了篇篇杰作,散逸飘香在杏林,实在令今人难以想象。

一直到了八十年代末,长寿的老人们相继离世、响应晚婚号召的我们依次独立门户,父亲赶上单位落实政策分得新房,身为教授兼主任医师的他终于搬进了一个小套三的单元,这才辟出最小的一间来作为工作室,从此混上了高级知识分子应具的书房。也就是在乔迁之喜时他才添置了真正的写字台,使得“蓬荜生辉”。不过其它长年渐囤的旧家当,也都比肩舁入,一下子塞满了书屋。虽说他那等身的著作,大部分诞生在之前的杂乱筒屋,新居书屋的启用,为日后事业的更上一层楼又立了新功。

再后来改商品房制了,有了能力的我姐、弟们为严慈购得了一套像样的公寓,父亲的书轩自然也扩大宽阔了。可是照样堆得满当当,不光物满四周,就连地板上的剩余空间也不富裕,母亲开玩笑说,“第三者”想插足都很难,一不留神就绊着了。存储最多的就是那些装着X光片的大小纸套子,含银的胶片又重又占面积,很是碍事。还有大堆整箱当年印刷他书的那些制图铜版,和满纸箱的旧底稿、幻灯片等,亦都敝帚自珍着。

面对乱局,母亲实在看不过眼,屡屡建议他“精兵简政”、淘汰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喘口气也松快”。可是父亲坚决不干:“这些都是宝贝,你们不懂哇。”他珍贵的资料就这样愈集愈多,鼎鼎大名亦由此越来越响,在影像医学界发表论文数量名列全国第四,厚积薄发即在于此。

说起来父亲算是国内最早从事放射专业的医师之一,他凭着天资聪慧,勤奋刻苦,医教研三项全能,脱颖而出;又治学严谨、笔耕不辍,诸多的发现、见解获得各类奖项,主编的鸿着、教科书也甚多;加上教学有方,桃李满天下,颇得业界的敬重,誉满神州。现已是望九之年了,仍被请来请去的四处讲学,到哪儿都当国宝级的“祖师爷师”对待。可他谦虚平易,没有半点架子,益发引人尊崇。学生们出书也都请他作序,或赠送惠存指正。因而他的书房里还堆满了他人的“嫁衣裳”。

瞧着充斥在书房窗台、墙壁、柜厨、书架上琳琅满目的那些,可谓父亲毕生心血和智慧的结晶吧,也是他与时共进的实物见证。小小斗室,是他学涯的博大精深世界;方寸之间,是他突发创造性学术思维的温床。正因着这些特殊的贡献和泰斗地位,使得父亲破例在古稀之年以后方才被允退休,旋即又被返聘、继续发挥余热。仅仅是在晚近他才搁笔不再著书立说,但仍旧在指导继承他衣钵的我姐审阅、修改她的书稿,薪火续传。他也一如既往地在书斋里接待登门求诊的访客,读片、诊断,叫来人无不喜得“名医高诊”、谢诺而去。

其实父亲的书轩不止是“藏经阁”,里面五花八门啥都有的,从一个侧面也反映了他的兴趣广泛、爱好良多、理家有道。像秋天养几笼蝈蝈儿,叫得甚欢;闲来置一只玩具鸟,拍个巴掌便啾啾自鸣一番;几大摞旧挂历作衬底的剪报簿,收集了众多报纸上他感兴趣的文摘,我自海外报章上精选邮寄给他的佳文,则打入另册,厚爱有加。四壁满挂着大照片,有老人在世时的全家福、每个孩子幼年照的放大像,大型会议的代表合影,以及旅游的经典景观。

再就是堆放着的一些精美的茶叶、月饼礼品盒子,不舍得丢就内盛各种文具、针头线脑、小工具等等,分门别类地摆设、摞将起来,物尽其用。冲着这些,书房倒像个贮藏室,妈妈和我姐则形容宛若杂货铺,冲淡了书雅味儿。可是当日常生活中缺少了个啥子,都还是折进书房寻觅,一准儿能拈来得手,此刻的爸爸便自鸣得意:“我说不要给我清理整顿吧,物到用时方来找,必能得着,我这儿就是个百宝箱哪。”

也鉴于此吧,我每次还家,父亲总是不忘对我说:孩子,你瞧着这屋里的哪样东西好、你用得着,就只管拿去。我当然不会在它的“聚宝釜”底抽薪、破坏他精神天地的间架,就只取点备份的小工具啥的,还有《现代汉语辞典》《圣经百科词典》、俺爷俩一同供职医院的史志等;最大的件儿是他挂久更换下来的我周岁14挤糯笳眨带回了加国。他很高兴,觉得自己“金屋藏玉”、收集的物有所值,赛孩童般地开心笑了。

近些年来,父亲的大写字台上摆放的越来越多,仅仅余下中央区一点地方可以铺开纸笺涂鸦用。母亲说,以前的台面上还挺齐整的,现在堆积成山了,不过她已放弃帮他归拢整理的努力良久,因为徒劳无功。我姐姐尚还在不厌其烦、取而代之地收拾着,却常常惹来老爸的发火,嫌找不着什么了;且拾掇过后一会儿便又凌乱如初,等于白搭了。后来他一见我姐来了,就干脆锁起书房门,不让她进入,姐姐也蛮委屈。只剩下我还家省亲时帮他整饬,尚未加阻止,母亲说那是给我远道而来者的大面子。当然我仅是理顺,不敢扬弃,所以竣工后并没引起他较大的反感。惟好景不长,待我返回北美不久,从越洋电话中妈妈就顺便告知又故态复萌了。

随着马齿徒增、人生观的潜移默变,我逐步理解了父亲书房的现状况。浮表上的纷乱无章,是因为他已不再像我们从小就一直认为的那么年青,偌大年纪了记性衰退,很多东西必须摊摆在眼皮子底下才容易一把摸得着,故而放任桌面自流,如此工作起来应心得手,外观的有条不紊已不重要。

绚烂至极、趋于平淡的老父,每天在自己貌似乱哄哄的屋里磨磨汲汲、转悠忙碌着,不亦悦乎。满目都是熟悉心爱之物,他旷心怡神,犹如在一己历史的长河里沐浴畅游。书房不啻是父亲个人史的小博物馆、心路历程的阅览室、毕生劳获的米粮仓。老人家徜徉在其中,乱而自在;浸淫在其内,杂而自得;抚今忆昔,睹物怀旧,悠然自醉,乐得其所。此刻连母亲也尽量不去打搅他,几十年如一日了,只是叨叨:不知道他成天在忙什么,总是有事情可做。任他独享那份心灵上的喜乐。

我倏地想起了自己的儿时,看见姥爷姥姥甚喜欢听戏匣子里的老京剧曲目,闭目摇首,细品滋味,一派陶醉惬意的沉浸。说实在的,那些个唱腔我这个小毛头实难恭维、消受,真真不理解为什么老人家深深欣赏这一类的曲调,可是在他们听来却一定是美妙无比的仙乐,伴随着他们人生脚步的鼓点,随之仿佛又回到往日的峥嵘岁月稠,个中的感受与意境,不是非同时代的人所能够体味的。

我蓦地猛醒了,自己不是也在查搜些个自个年轻时代耳濡的歌曲,制成了CD常放着听吗?这些激情燃烧岁月的中土民歌民声,在我那于洋域里长大的儿女们听起来,肯定也是很异类、难以受用,如出我少时瞧外祖父母爱好的京戏一辙。但它确是我人生旅途的进行曲、精神成长的维生素,歌声飘过三十年、将人带回了曾经的不同史期特定氛围,寻味其中的慨喟,岂是跨洋、隔代的他们所能理喻的。

我就是这样触类旁通地揣测出,父亲为何不愿意别人处理掉他书屋的那些旧籍陈物之心情,怪不得他老是摇头说“不到了一定岁数,是不会懂得的”呢。真的,即使是自然老到一把年纪,思想也不一定就成熟到了这个地步,可能仍旧体味不出来。因此在之后的归国探亲中,我不再执意利用自个海外的特殊身份去给爸爸整顿书房了。学起妈妈、也劝姐姐,一切就由着他吧,只要什物不翻倒了砸着人就行。绝对不是懒惰了,而是另类尽孝,要知道孝顺父母的一半作为,是“顺”――顺服、顺从、顺着尚不为过的上意,也就算恪守了忠孝之道。这样一来,大家都释然了,两厢皆好,相安无事。倘若本着一厢好心情愿,硬是给他弄得桌明几亮、看似焕然一新,却是办坏事、几近于毁了他的世界。

每次走进父亲的书房,也让我不由地联想起现如今的国内的某些款爷们,胸无大墨却故作高雅、有学问城府状,豪宅之中不忘辟出精屋书斋,布置得文色墨香,考究的书架上排放着册册微布灰尘的烫金精装名著,以示主人嗜读博学,装点一下门面。但直给人印象是金玉其外,有点像是《红楼梦》中的“甄士隐,贾雨村”。相形之下,真学究家父的书房只能谓之“陋室”、甚至未免寒碜,但却是素真朴实的黄金屋,而非聋子的耳朵――摆设。这里面的林林总总、零零碎碎,在其主人的眼中都是颜如玉、值万贯的,父亲就是从中汩汩不涸地供应着社会医界他的新见解、智慧经验,丰富着人类知识宝库中一个角落。我想,这无疑也是那一代”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的大多数“老九”们的一个真实缩影与写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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