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生活专稿/作者：叶元凯）离开延安火车直奔米脂，回到我离开已52年的地方。下了车，我56年前的老学生高治元开车来接我。

我是1955年在上海大学毕业自愿支援西北建设分配到米脂中学的。那时校门上仍然保留着原来的校名：陕甘宁边区米脂中学。我一见这样的校名，心中油然而生一种自豪感和幸福感。现在老校门移到校内，作为文物保存着。

米中历史悠久，它是1926年由陕北老教育家杜斌承创办的。陕北的许多老革命都出自该校。40年代边区时期，学校改称“陕甘宁米脂中学”，是绥德、米脂一带的“最高学府”，杨述、韦君宜夫妇1942年曾在校任教。当时边区开展大生产，韦君宜曾以“米脂之春”为题，描绘当时情景：

高城绿柳正春初，新雨秧苗二亩余；
病里扶栏独望远，踏青人满软沙堤。

校址最初就设在米脂城边的真武庙内。该庙历史悠久，李闯王是米脂人，大顺政权建立后，曾派侄儿李过回米脂把真武庙改建成行宫，兴建了一些亭台楼阁。二天门、捧圣楼、梅花亭、兆庆宫都是别具一格的古建筑，李自成起义军曾在捧圣楼“滴血祭天，盟天发誓”。李自成见行宫地势雄伟，遂赐名“盘龙山”，米脂中学也在60年代一度改名为“盘龙山中学”。所以，米脂中学的校址、校史还是有其传奇的一面。

我到校半年后就开始担任班主任。米中当时保留很多边区时期的老传统。学生全部住在学校的窑洞里。窑洞一排有几十孔，从低坡向上一层层修建，远望如一幢高楼。

班主任住在当中一孔窑，男女生分列两边。每天晚上就寝前，学生集合在班主任窑洞前点名，接受班主任训话，总结一天情况。然后，男生把尿桶抬来放在适中的窑洞前。

冬天每窑要派人烧炕，燃料是当地产的大块无烟煤（本地话叫钢碳）。58年“大跃进”时，运输紧张，师生一起自己到30里外的镇川堡去背碳，一人一大块背回来。

我当时教高中班的俄语课，又担任初中班的班主任（当时初中不开设外语）。按教育学原则，班主任应教本班课，但领导认为无妨，也是让我这个初出茅庐的青年练习练习。老区学生大部分成份好，忠厚老实，我这个班主任当起来不难，和学生相处好。我当时还只是团员，可我的初中班里已有党员。我是团员老师领导党员学生。

当时生活条件艰苦，我这个南方人只好一年到头全吃小米饭，大米饭1956年只是在春节时吃过一次。夜晚在煤油灯下备课。炕也不会烧，平时懒得烧，有时又掌握不了火候，炕皮烧得过烫，几次把被褥烘焦。经本地老师指点，离开时用根棍子把炕面上的芦席搁起一点就解决问题。

学校的图书馆里藏书也不少，我在里面读了一些好书，特别有不少30年代出版的文学作品。其中一些是当地人士捐赠的。有一卷30年代发行的《译文》杂志留有很多眉批，可以看出是在南京国民党的监狱里写的，一定是当地一位革命家坐牢时写的。这也是米中图书馆的一个特色吧。

一个年轻后生新到一个地方自然会引起注意。就在我坐大卡车（当时的客车）赴任时，人们就问我去哪里。我答曰：米脂。闻者无不哈哈大笑，指导我说：小伙子，好好娶个米脂婆姨回来。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人们就给我念开了顺口溜：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青涧的石板瓦窑堡的碳。

在以后的一段时间里，总有相当一批人给我提示这两句顺口溜，指导我的终身大事。后来我也弄明白了其中的典故：据说美人貂蝉的老家在米脂，而美男子吕布是绥德人，两地都以出俊男靓女闻名。

这两句顺口溜威力很大。后来我了解到，抗战时期，八路军指战员不少人都在米脂解决个人问题。到了五十年代，这些人都已经是中层干部。据米脂邮电部门当时统计，分布全国各地的女儿、女婿寄回来的汇款数额巨大，其它县市无法相比。

那么，为什么米脂的婆姨这么生好呢？本地人士告诉我，是因为水好，是甜水。陕北话“甜”指的是“无味、无痕迹”，“甜水”就是没有苦味、杂味的水，不是真的调了糖；“甜纸”就是白纸，“给我一张甜纸” 意思是给我一张白纸。

米脂的水比别的地方好，这也是事实。80里外的绥德的水就很差，又涩又苦，刚到那里，实在喝不惯。米脂水没有苦味，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米脂的姑娘得天独厚。米脂还有一个叫桃花卯的地方，小山包上生长着一些桃树，那里的水就成了桃花水，据说貂婵的故里就在那里。

唐诗名句“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米脂就在那无定河边，川道开阔，农业条件较别的县为好。这与妇女的生活环境大概也有关系。不知是否受顺口溜的影响，先入为主了，米脂的姑娘好像感觉就是白净一些。

米脂中学当时全校大约一千学生。那时的学生年龄都较大，初中班里结了婚、生过孩子的都有。时常有这样的事，在学期当中，某女生突然一身新衣来给我报告，她要结婚了，暂时请假一两周。

当时县上流传的说法是：一军二干三教师，即择偶的标准是：第一是军人，第二是干部，第三才轮到教师。中学是本县女知识分子的集中地，各界人士想娶一个有文化的妻子，只能到我们学校里找，其它机关单位里的女性，几乎都已名花有主。

时常有这样的事，我们正在上课，窗外游动几个穿军装的、干部服的，学生们窃窃私语，大概是相亲的来了。整个过程也不长，速战速决，因为军人的假期都不长。上星期介绍相识，给姑娘扯一身新衣，下星期就安排结婚。

不久，领导开始给我做工作。先是党支部青年委员，也兼着团委世纪，对我说：你看上哪个就告诉我，我给你帮忙，由组织出面做工作。我大不以为然，师生怎么可以谈恋爱？他告诉我这是当地的情况，具体问题具体对待。

不久，校长、主任又很关心地给我叮嘱此事。我也看到，好些比我早到的青年教师都循此道解决了问题。对领导来说，这也是安定教师的办法之一。在当地结婚生子，也就落地生根了，准备在陕北干一辈子。

班主任和女学习委员接触多，了解多，感情升华了就结成连理。此类故事时有所闻，传为美谈。婚后，教导处发一通知，将学生调换到另一个班，避免出现丈夫老师教妻子学生的场面。

过后又有女学生到我窑里请教学习上的问题，问长问短，表示关心。含羞花解语，我宁不知心？到了1956年年底，我和大学同学（现在的老伴，当时她分配在西安附近的咸阳，是对女性的一种照顾）的事定了。我把她的放大照摆在书架上，当然，后面的事就简单一些，麻烦减少了，我们1958年初结婚。

1957年十月革命40周年，我们教俄语的吃香了一阵子。我在北京中苏友好报发表一篇俄文文章，事后收到一百多封苏联来信。我让学生开展和苏联学生俄语通信活动，激起学生的兴趣，提高了学习效果，西安外院一年就考上了8个。苏联一师范学院数学教授寄来很多教具，我帮米中数学组和对方交流。这些事都登上了本省和北京的报纸。

正在这时，整风运动开始了。报纸大登特登欢迎群众给党提意见。我因为想调到妻子那里去，曾找省、地组织部门和本校领导，他们互相推诿。于是我提意见说“组织部门踢皮球”。

有一天，学校不安排大会，让教师自由结合酝酿意见。我和住在相邻的另外三个教师，坐在二天门台阶上随便说说话。过后，领导又启发大家广开思路，提意见不限本单位，只要有利改进工作，什么地方的事都可以提。

我书生头脑不懂是引蛇出洞，想到回老家路过济南，看见火车站附近到处是卖花生米的。我于是说：花生是油料物资，政策规定要统购统销，济南市应加以纠正。不料第二天整风领导小组整理出的意见摘录成为：统购统销后，花生米买不到了。我由关心统购统销变成攻击统购统销。加上“踢皮球”论，于是我的“右派言论”就成了批判重点。

我们在二天门的聊天成了“二天门3教师开黑会”，上升为有组织地反党。我一向是个积极分子，这下子由云里跌到深渊，撤销团的职务，停止团籍一年，所幸没有划成右派。

“黑会”中的另两个教师被开除团籍，划成右派，工资由72元降至29.5元。他们在随后的十多年中，时时被敲打，文革中一段时间天天自己敲着破脸盆，嘴里喊着：我是牛鬼蛇神，我有罪，我该死！他们的婚姻因此迟迟难以解决，青春年华在不停地写检查、劳改、批斗中虚耗。

他们的问题直到打倒四人帮后、在70年代末胡耀邦主政时才得到彻底平反纠正。这一次，我重回米脂，故人相逢，提起往事，不堪回首。

我在被处分后，决心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仍勤奋工作，不到半年，恢复了团籍。老校长冯文俊到教育厅开会，主动向厅里汇报，让我调到咸阳，夫妻团聚。直到他通知我，我才得知这意外的消息。我在1959年9月离开了米中。我对这位老领导终生心怀感激。

这次回米中，现任的艾绍国校长热情欢迎我重返母校，认为我在校4年中为米脂的教育事业做出了贡献，恰好县上的几套领导班子到校检查工作，他们得知此事，一起来看望我，使我深受感动。

59级的老学生高治元细致安排我的食宿和参观活动，和其他高59级学生聚会，带我去貂蝉公园游览；我当过班主任的老学生也来看望我，他们中有的从榆林或延安赶来，谈起当年趣事，十分亲切。他们领我看我50多年前住过的窑洞、上过课的教室，往事历历在心头，深感当教师的幸福。

我离开那天，原定的火车停运，艾校长立即派学校的小车送我去榆林。他把厚厚的“米脂中学校志”送给我，其中正面记载着我50年代开展中苏学生友好通信活动的情况。

我52年前怀着侥幸的心情离开米中，幸福、激动、留恋是我这次离开时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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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老校门移到校内，作为文物保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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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脂李自成行宫，当时是米中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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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9年欢送班上3个学生参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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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脂貂蝉公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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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天门附近窑洞、小房当时都是教师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