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丝情怀忆西贡(2)
2011-11-15 16:00:12
来源:星星生活

(星星生活专稿/作者:白佩兰)

(文接上期)在相处的日子里,我们好像玩猫捉老鼠的游戏。我逃避的理由很简单,因为有一天我会离开这个地方,我不想累人害己。理智天天提醒我不要陷入感情的网里,否则将来会是一个痛苦的结局。

我不会选择留下来,更不能在这个时候背叛我的家庭。年轻时对感情是一知半解,十多岁的女孩子都爱做梦;我很现实,不要做梦,我要自由,要远离这使我失去了一切的伤心地方。我要将身边好友的那份好意永远埋藏在心坎里。

厂里面没有人知道我家所经历的变故,每天我要装作若无其事地生活、上班。因为父亲和小弟离家的消息如果传开去,我们会遭受封屋及监视的危险,想再逃走就十分之困难了。我多么盼望能诉说我内心的害怕,多希望有人能安慰我,聆听我心底的忧虑,分担我的忧伤并告诉我这一切都会成为过去,日子会有好转的一天。

快乐的时光都是短暂的。有一天黄庭智被调到另外的厂去了。他走后使本来难过的日子更加难过。每日没精打彩地坐在那,我安静了很多。厂里的朋友看在眼里,疑问挂在嘴边。我半老实的回答:“少了一个给我作弄的对象!”

“你很挂念他?”我不作声。答案对我是不重要的。是与否能改变事实吗?他弟弟还在厂里工作,我刻意不打探他的消息,连问候都省了。想念一个人是痛苦的,给我一些时间,会复元的。巳经埋藏好的东西,就由它去吧。

每天都怕回家。今天的家巳是今非昔比。以往的热闹一去不复返。下班后,更无事可作,唯有流连于戏院里。空洞洞的家比什么都可怕。将重重的忧虑和绝望暂时抛开;用种种的方法去麻醉自己。一出粤剧(除了解放电影,这是唯一合法的娱乐)我独个儿地去看了八次。我真是感到无聊到极点了。害怕去想以后的日子,反正明天是个怎么样的日子,谁也无法预料。活着是为了什么?是等待可怕的事情来临!

得悉逃亡的日子渐近,和厂里朋友们去了中部沿海的芽庄市旅行。望着浩翰的大海、怒吼的浪潮,仿佛听到父亲和小弟的呼唤,心头充满了离愁及惧怕,自己离开朋友们的日子为期不远,一时感触,面对着一片汪洋嚎啕大哭。身边的朋友无言以慰,只让我哭个痛快,他们没有问原因,默默地分担我心底的难过。

那晚我喝了些啤酒,让朋友扶回了酒店,事后他们说我醉后丑态毕露,在街上唱歌,这可能是他们编出来的,因为我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只记得回到酒店后吐得很厉害,第二天身上长满了红疹。那是我唯一也是最后一次喝醉了。

快乐的假期很快过去了。母亲竟在这个时侯染上破伤风,情况危殆,送进佐关医院治疗。怎么辨?母亲会离我们而去吗?为什么每样可怕的经历都要我尝过!幸好母亲病得痊愈,我亦以母病为藉口,取得额外假期作逃亡之用。

等待父亲归来的信心没有因时间的消逝而绝望。但父亲失踪的事实也并没有因妈妈的信心而带来改变。一年来的努力、寻找和等待过去了。在香港的大哥提议我们举家分批由陆路逃到中国,然后再去香港。这个路线比水路偷渡安全,对生命危险的威胁较小,但也有很多失败后被解放军逮捕的例子。

(四) 逃亡

当我从时光的隧道醒过来时,火车巳经离开了西贡市,一站又一站的穿过南部各城市。我们是用别人的身分和通行证登上火车的,肚子饿了也不敢向小贩买吃的,怕说话的口音会泄露身分,只好吃着干粮充饥。当火车一停站,我们都心惊胆战,恐伯军警会上来查通行证。沿途已查过一次了,虽已安全通过,还是要小心。希望列车不要再停站了,赶快结束这漫长之旅。

经过三天两夜,火车终于停在河内市。我们的带路人(本来的约定是在火车内一直照应到目的地)这时才现身。她可能怕我们在途中会被捕,进而指出她是带路人,所以她根本没有打算在车上露面帮助我们。她为我们雇了一辆人力三轮车送我们到一位华人称为石伯的家。石伯是我们在河内市的接应人。

吃过晚饭后,他为我们解释明天的行程。到中越边界的火车票巳经准备好了。他告诉我们一过了边界就安全了。原来这一程是要我们自己走,但不是明明说好“保证到中国”的吗?现在还在越南境内,万一出事了,怎办?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言语不通,加上自己“来历不明的身份”,万一给逮住了,怎辨?他还要我们多付二万五千元。出发时,那些金子已经一次付清了。脑子里除了一百个怎么办,我又能做什么呢?

希望今夜无惊无梦,无公安来查户籍。多日来在火车上受惊,人很疲累,躺在地板上,还是不能入睡。明天,我又要等待命运之神将我放在一个怎样的明天里去。

吃过早点,石伯没有打发我们自行去“探险”,他送我们到火车站去。从河内市到凉山需一日一夜的车程。火车上拥挤的情况比前几天更加混乱,我们找不到位子,在一个狭窄的角落占到一些空位置,立即把行李放下就坐在上面。身边每个人的样子看上去都很可怕,整晚和他们挤在一起,没问题吧!

火车本来通宵行驶,明早就会抵达中国边境。但在半夜里,火车突然停下来。是否遇上了检查站?没有人知道原因。在等待中,有些乘客在鼓噪、有些在猜疑、我们则害怕。等了很久,没有人前来查证,车也没有开动,乘客的声浪渐渐地小了下去。

慢慢地,一切都静止了,各人东倒西歪的睡在地上。车厢内很闷热,有些人干脆走到车外,席地而睡。看来今夜车是不会开的了。心里想着想着,沉重的眼皮渐渐地垂下了。能睡觉真好,烦恼和惧怕也一起睡着了,四周一片安静。

火车在中越边界停下来,我们还以为跨步而过就是中国国境了。原来还有一段很崎岖的路要走,这段路是没有车辆可走的山路。在火车站外,很多马车正在等待客人雇用。在猛烈的阳光下,一匹很瘦的马载着我们朝向中国边界而行。

沿途中,马车一辆接一辆的绕山而行,步行的人也不少。不知走了多远,马车停了下来,这就是目的地了,但不是中国,我们还在越南境内。原来我们要经过越南最后一个防哨站,如果能通过就可以安全到达中国了。

手上拿着伪身份证和通行证,用那练习好了的越语申请出境。话刚出口,有一士兵对我大声呼喝,要我招供,说出事实,我从哪里来到边界的。当时我的自然反应是大哭。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多日的艰辛到最后竟全功尽弃。在这时候被捕就惨了,在这穷乡僻壤,一个人也不认识,也不知身在何处,只知道这里叫做“中越边界”。我应该怎样通知我家人?他们会找到我吗?一边哭,一边思量着。过了些时侯,有个士兵走来,放走了我。

就这样我真的离开越南了。

我们随着人潮走向中国境内,沿路很多人,我们跟着大伙儿走,错不了吧。这段路不好走,路面凹凸不平,沙尘滚滚。我们又渴又饿,整天没有吃过东西,太阳巳西斜,还要走多远呢。咦!不知不觉路面变平坦了,尘土不再飞扬,这路很好走,四周都是绿树成荫,头顶和脚掌都舒服多了。

远远望见“友谊关”了。小时侯曾念过革命军攻打广西省济南关的故事,想不到今天竟亲自目睹此关的面貌,看到坚固宏伟的城墙,心里高呼万岁!我们终于回到父亲口里常常提及的“唐山”了。

坐在友谊关里面的石阶上,时已黄昏,疲乏的身体再也走不动了。中国解放军提了一大桶白开水给我们喝。在途中听说会有白粥派的,饿了一整天,开水怎能饱肚。后来才知道我们坐的列车应该今早抵达边界,到友谊关时该是吃早餐的时侯。怎知中国解放军在边境等了大半天,也不见有“归国华侨”的影踪,以为越南政府今天不会放人出境,所以为我们准备好了的白粥也没有了。

休息后,办好了登记手续,我们坐在军队的大卡车里,车队浩浩荡荡的向着凭祥市出发。首先将我们这批归国华侨先送到市中心的一家馆子解决晚餐的问题,然后摸黑把我们送到大连城归国华侨接待站(难民营)暂住。(注:中国政府称我们为归侨;我们自称是难民。)

凭祥市是广西省最接近越南边境的一个市镇。市中心是一条大街,有几家店铺和一间馆子。附近有一间邮政局。后来在这邮局里遇上比我迟几天离开越南的母亲和妹妹。

凭祥市附近的三个难民营:大连城、大连塘(潭)和北站已是人满为患,所以她们被安排住在党校。五哥在几日前己先抵大连城。邮政局成为我们这些归侨(难民)向家人发讯报平安及每天互通消息的地方。北站及党校靠近凭祥市,其他两个接待站距离市中心要步行大约一小时。

安定下来后,我们立刻发电报给在港的哥哥报平安。他们要我们忍耐着,一定会想辨法把我们“弄”到香港。在这期间,在港的姑姑来探望也逃到凭祥市的表姐,我们得到很多的接济品。姑姑不单要长途跋涉到广西来,还要去云南省偏远的边境探望在那边入境的表妹及堂姐妹。姑父、叔父和我们三家都先后经友谊关进入中国境内。

(五) 桃源

住在大连城的日子算是不错了,我们和几个家庭住在一排矮房子里,晚上席地而睡。每餐都是吃水煮南瓜和白饭,营内没有卫生设备;但总算是日有三餐,夜有一宿,不怕风吹雨打。在这裹认识了一班难友,他们大多数都是只身逃出来的青年男女。日子很苦闷,无事可作,大伙儿无聊地坐着、等着,但不再终日惶惶恐恐的。

回想起来,生活在这边防小镇的日子挺写意的。清晨起来,空气清新,薄如烟云的雾气弥漫在山间。整条公路上了除了偶尔出现军车外,只有拖拉车和脚踏车慢慢地沿着公路爬行。周围一切是那么宁静,是生长在城市的我从来没有感受过的。

每天早上,无事可作,就从大连城漫无目的步行到镇上去。鸟儿在嘹亮地歌唱,黎明的风吹拂着,参天的巨树高耸在我的头上絮语,带给我无穷的享受。回程的时侯,在猛烈阳光的炙烤下,快步加速的走进那个大大的山洞里面,身心顿觉舒畅凉快。

偶尔遇阵雨,就跑到弃置在田野的茅舍里。午间的雨有时只下一阵子,有时侯又会下个不停,这时侯干脆找来一块石头坐着,看着雨点落在草地上、泥泞上、心灵里。我惊讶自已在看着、听着、等待着这点点滴滴的雨水,一点也不觉厌烦反而悠然自得。有时侯小茅舍还有其他的避雨者,默默的看着飘雨,大家共处在这陋室中没有感到半点局促不安,因为各自沉醉在自己的雨中世界里。

雨使一切停顿下来,万物都静止了,大地被洗涤后,焕然一新。如果人生能有片刻这样的静止,一切会多美好。走累了,遇上了朋友的脚踏车从后面赶上来,唏!很幸运,可以搭车尾回家去。朋友们在大连城附近发现了一个从山涧流下来的水泉。黄昏时,当那难耐的暑气随着夕阳的余晖渐渐消失,我们就和衣跳下去,浸在清凉的泉水里,感到无比的舒畅。想不到在这小小的乡村竟有这意外的享受。

(六) 抵步

安定的日子过了一段时期,我们要继续探索出路,希望以难民的身分早日离开中国。

首先我们一定要离开这边防小镇,到在香港的哥哥容易探望和接济我们的广州市去。在凭祥市大约度过了一个月的时间,我们就搭乘火车到广州市去。火车行驶了两日经过南宁市和衡阳市,在晚上抵广州市。

火车站里到处挤满了越南归侨。虽然大家都是第一次踏足在这陌生城市,但对于市内的情况一点都不陌生。很多早巳抵达广州市的归侨到处在车站里寻找相熟的亲友,希望能相遇。有人前来接应的,一批一批的坐着公车离开了。没有人照应的,也不要紧,陌生人顿时变成了同病相怜的“难友”了。大家都很热心地互相照顾。我们凭着难友的关系也跟着挤上了公车。听说这辆公车会经过一所名为三元里的接招站,在那处聚居了很多越南归侨。这么多“自已人”在车上,反正跟着大队走是错不了的。

公车开始行驶,可以松一口气了,我开始留意火车站四周的环境。哇!车站面积很大,通火光明的照亮着。一切对我来说都很新鲜,兴奋,好像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样忘记了还在逃难中。

抵达广州市三里华侨接待站时已夜深,早抵达的堂兄在一个大厅里面为我们找到了一个栖身“床位”。大约有四至五户人家挤在这厅里。接待站每天都有三餐供应,但因为粥少僧多,难民常因争先排队领饭发生冲突,继而动武的事件常有发生。

在这里的生活比在凭祥市好多了。哥哥、姑姑和表哥们常常轮流来探望及接济我们,带我们到广州市附近的名胜去游览,又带我们上馆子吃饭,到他们下榻的宾馆洗澡及休息。因为当时高档的宾馆及饭馆只接待外宾及港澳同胞,本地人士及难胞有钱也不会受到招待的,只有望门兴叹的份儿。过着高级难民的享受,又与分隔多年的哥哥们相聚,我们不像在逃难,反倒像是在度假。

之后,我们和叔父两家人回到父亲的祖居拜访。我家的祖藉是番禺,可惜父亲自一九三五年离家后没有机会再踏足这片令他魂萦梦系的故土。我们和堂兄弟姐妹们都生长在越南,对故乡之情谈不上有特别的感受。不过叔父有幸在四十多年后重返故居,睹物思人,想必心中定有无限的感慨。叔父一家后来定居美国,很多年后,当他九十六岁身患癌症时,还是要家人带他回到家乡作最后一次的探望及凭吊。

难得有机会在广州市暂居,一定要好好地利用这段时间来满足我对这片土地的好奇。我们在海外生长,对中国的一切一无所知,只是从华文历史课文中读到一些从黄帝时代开始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前的人物与故事,抗日战争之后所发生的一切都从来没有在任何课文里提及。

而且,当时的华人对“中国大陆”这个名称有所忌讳,在公众场所更是个禁忌。当然这种情况在南越解放后就不再存在了。所以我们只知道“唐山”是父亲的家乡,与我们没有什么切身关系。而我们所受的教育与想思都是受着留学台湾的老师们的影响,让我们对中国大陆的种种都充满了好奇和新鲜感。闲暇时,带着妹妹坐公车到处去游览。我们到过流花公园、越秀山、黄花岗和革命烈士博物馆,使我对中国近代的历史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中秋节过后,广州市将会举行秋季交易会。住在三元里里的难民(归侨)打算组织游行示威,希望藉此引起国际人土对滞留在中国境内的越南难民的同情及关注,也希望第三国家愿意接收这批不愿意留在中国的越南难民。广东省公安厅接到消息后,连夜突然将一批难民撤走,叔父一家亦在这批人群里面。三元里接待站里的气氛很沉重,不知道中国政府接下来将会采取怎样的政策。

数天后,我们获悉叔父一家及当晚被带走的难民关在财贸一个禁闭式的招待站里,他们等待被分配到农村去。最后,叔父他们被下放到广东省大旺农场,姑父一家被分发到英德茶场,我们则下放到恩平县大槐农场去。中国政府彻底解决了广州市三元里的难民问题。原本天真地以为来到广州市后可以等待时机逃到香港,没想到现在却要落籍于偏远的农村去。

(待续)

收藏

评论已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