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丝情怀忆西贡(4)
2011-11-28 22:53:26
来源:星星生活

(星星生活专稿/作者:白佩兰)(文接上期)在港的七哥突然出现在我们的门口。他的出现真是把我们吓了一大跳,不知他是怎样摸黑一个人来到农村找着我们的。

见面后,真相大白了。原来他在港得悉一些下放了农村的越南归侨逃到香港来,在农村的我们却还懵然不知。他深怕我们会错失这机会,所以当日立刻发出在法国三哥来穗的电报,然后飞往广州市,再搭乘长途车来农场找我们。他整日奔走,终于在晚上找到我们的村庄来。

当时区部和场部的辨公室早就巳经下班休息了,我们需要拿到通行证才可以在车站购买车票离开恩平县。哥哥拿着电报和早就准备的香烟,洋酒向当地的生产大队长申请通行证,请求他批淮我们一家到广州与三哥见面。看在烟酒的份上,他勉为其难的给我们批下通行证。

整晚我们都没有入睡,母亲把她饲养的母鸡生下的三十多枚蛋全部煮熟(她一直舍不得吃),早上赶路时就要靠这些鸡蛋充饥了。凌晨三点钟,我们一家静悄悄地再次踏上逃亡之旅,心底几乎平息的痛苦往事又再涌现心头。当我离开越南时,没有向任何朋友道别,因情况危险,恐怕逃亡消息传开累及家人。今晚我们可能有机会投奔自由,我很想告诉队中的归侨朋友。但家人阻止我前往报讯,原因都是一样,离开农村一定要保密,这样我们才会有机会逃出。

深夜里,我站在己经完全黑暗的知青楼,隔着紧闭的房门,告诉阿曹我明天不能与她同往广州去。没有道别,没有解释,我和家人就在黑夜里在农场消失了,亦结束了我们下放的生涯,开始了另一段逃亡旅程。

(九) 沉醉

想起第一天来到大槐农场的情景,当初连身在何处都不知道。如今我们很熟门熟路地在黑暗中穿过寂静的田野迈向村口的公车站去。我们乘第一班公车离开恩平县直湛江市。在湛江市留宿一宵后,第二日我们便到广西省北海市。

对这段短短的两天旅程,我没有多少记忆,只感到又再一次茫茫然的踏上一条不归路。当我们抵达时,叔父及姑父两家都巳到齐集合北海市,等待时机买船出发。我们分别潜藏在合浦市不同的家庭里。我们没有当地的户籍,户主警告我们不可随意走动,免得被公安发现影响整个偷渡计划。

在开始被困的一两天,我们还可以忍受。屋子里面没有卫生设备,要在猪栏与猪群争地方洗澡,一面用水冲身,一面要用水浇走走近身边的猪只。大小解更要走到街口架在中央高处的公厕里解决,当凛洌的海风从四面八方吹来,蹲在那个仅仅遮着半个身体的四块板里,真是有说不出的痛苦与尴尬。不过日子久了,我们也和本地居民一样习以为常,不再觉得难堪了。

除了以上的不方便外,北海市却也带给我一些新的生活体验。在等待离开的日子一拖再拖,我们亦大着胆子每天走在街道上闲逛着,因为困在家里实是难受。顾不了我们是非法居民的身分,漫长日子怎样打发?(其实大约只有一或两周的时间,但感觉好像半个世纪那么漫长)。

口袋里没有零用钱,经过一些卖面食的店,看到热腾腾的食物只有伫立垂涎,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尝到身无分文的滋味。有一天,我忘了那来的零钱,我带着妹妹去看正在上演云南少数民族四朵金花的电影,希望藉着这一个小时多的娱乐来逃避现实的无奈。这亦算是苦中作乐吧。

每天早上在街上溜Q,黄昏时我喜欢坐在沿岸的防波堤上,看着从远处归来的渔船,一面沉醉在落日的余晖中,一面幻想着那归帆将会带着我飘到那无边无际海的另一边。当红日完全在水平线上消失时,我才回到现实的黑暗里。

那盼望的日子终于来临了。堂兄接洽购买的船巳经停泊在地角港口。当晚我们总共有四十七人,其中包括叔父,姑父和我们三家,舵手及副手两家和其他大约有六,七个家庭的乘客,在漆黑的深夜里偷偷潜到船上。

第二天清晨,堂兄从船里出来,手持着船上四十七名越南难民的名单到岸上北海市的公安局去。他报称我们的船只昨晚刚刚从越南海域飘到中国境内,我们是逃难出来的,现因粮水短缺,需要在此地购买粮饷,然后就会离开继续向目的地出发。现在请求公安局淮许我们暂时在北海市停留购买食物及运送食水到船。

公安局即时派来警察到地角按着堂兄呈交的名单核对人数。核查手续完毕后,公安局批淮我们的请求,但不得擅自离境;要等待他们调查清楚再作决定。

第一个难关通过了,我们大大地松了口气。今后就可以越南难民的身分自由地在北海市走动,不用再怕被逮住了送返农场去。虽然不知道公安局的调查需时多久才会批淮我们离开,但心里满有把握的相信噩梦的日子应该快结束了。

接下来我们就分工合作,每天各人都要帮忙把很多的米,椰菜,酸菜及柴从市场挑到船上去。我们在当地打听到有一所工厂有自来水可以偷用,黄昏时分,我们等到所有工人都离开后,就偷跑进去洗澡,然后再挑水回到船上储起来作为食水饮用。因为我们船上有四十多人,启程前需要储备大量的食水。

除夕晚上,公安人员突然到来宣布要核对人数及搜查船只,并要我们即时离境。我们真是欢喜若狂,心想终于可以重见天日了。

从离开大槐农场至今,七哥一直在身边照顾我们,他一直等到我们离开北海市才返回香港。他记录下我们船上的人数和资料,以便核对我们船只将来平安抵港的消息。

当那帆船慢慢的在黑夜里驶出大海,我们才渐渐感到恐惧。海面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我们船上没有灯又没有航行指南,只凭经验向着某个方向前进。如果跟其他船只撞上了,船一定会翻的。

船一开动,大家都吐得很厉害。当时已吃了晕船药的我,还是一直呕吐不止,头昏得像是天旋地转般地躺在船舱底下呻吟。我是一个极其悲观的人,心想着,如果船只发生意外,我的死亡一定很痛苦。

药物的反应在我身上慢慢的扩散着。父亲和小弟的意外在我昏沉沉脑海中开始浮现,他们若隐若现。他们死前的一刻一定很可怕吧,他们可有呼喊求救,他们挣扎了多久才在海面消失,一切都太可怕了,活着是等待死亡的来临,真是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早上醒来,我还活着。昨晚一定是在想到太可怕时睡着了。睡在我身边的人都早就起来了,看到他们的精神都完全回复了正常,昨晚头晕呕吐的难受都过去了,真开心。当我一转身,晕眩又来了。我才明白,船里所有的人都恢复健康了,唯独我是最不中用的一个,整天需要躺着,不能坐起来。每逢吃东西就会吐。药物也解决不了我晕眩,食物也不能留在胃里。

日子一天天过了,因为不能进食,身体己渐渐支持不住了,又因呕吐得厉害,不知道是胃或是咽喉出问题,呕吐开始带着血丝。天天躺在湿的舱底下,背部及手部都开始溃烂了。

这艘用了很多两黄金购来的帆船是一艘破烂不堪的渔船。船主因为己不能再用它来出海捕鱼谋生,就高价卖给我们这些难民作逃亡之用,船舱下面的木板不断有水涌上来,每天都要不断把水一桶一桶的抽上来,要不然船就会下沉。我们年青人每晚就睡在给水浸着背的船舱下面。

我因晕船,不能起来,大部份时间都要躺下,皮肤渐渐溃烂。十多天过去了,副手阿飞的太太和我两人因多日未能进食,身体己支撑不住,当船搁浅在一渔村附近,堂兄带着我们二人到岸上去求救。我们被好奇的村民包围在一棵大树下。堂兄尝试向他们解释我们的困境,但因不明白当地的方言,费了不少的唇舌,他们似乎才明白了我们的请求。

我们三人被不同的家庭收留住宿一晚,当时是什么日子或那是什么地方,我们都搞不清楚了。感觉上还是春节期间,接待我的那个家庭在晚餐时给我吃了很多可口的春节食品,这餐是我十多日来的第一餐饱饭,因为这顿饭,补充我的体力的需要,使我可以再捱十多天的航行。

晚上,我睡在他们的木板床上,身体仍然像是飘浮在海上。在船上,每晚我都要靠晕船药才能睡觉,因它有安眠作用。一觉醒来,精神体力都很充沛,用过主人家给我做的美味的早饭,道谢后,我们便返回船上。当我的脚一踏上船,刚下肚的那顿早饭全给吐出来了。

对那些曾接待过我们的家庭,我时常铭记心中。一九七九初,中国人民的生活仍艰苦,物资缺乏,那些村民毫不吝惜的款待我们,还让我们留宿一宵。可惜我们言语不通,加上当时身体不适,又想到自己可能还没有到达目的地就死了,所以没有记下当时的村名及人名。回想起来,真是怅惆。我好想好想谢谢他们及告诉他们我仍然活着,很快乐的活着。

在海上飘流的二十三天里,我们大约有一或两次停在岸上稍作休息,洗澡。整个旅程我都在吐,只有着陆时进食,食物才会在胃里逗留。除了身体所受的痛苦外,航行的日子亦很苦闷。我们的船只只有三十六尺长,总共有四十七人挤在里面。老年人、婴、小孩及其母亲可以睡在船的上舱,年轻的不分男女都要同挤在舱底下。

舱底高不到三尺,各人只可躺卧着,不能坐起来,我们脚对脚分两排而睡,睡在最里面的人每次都要滚或爬出来,如果有意外发生,根本没有机会逃脱。每晚当我躺在令人窒息的舱底就安慰自己,应该不会很痛苦吧,吃过药后,睡着了,就不用逃了,我会没有知觉的随着船慢慢地往下沉,下沉……

船太破旧了,不但水涌船舱,那两张帆己经破烂到不能修补,船上的桅杆摇摇欲坠,随时都可能倒下来。船只是靠风力推动前进,在没有风的日子,船只停留原处,需要靠人力用桨划着前行。遇上大风浪的日子,船只在颠簸摇摆着,船舱内各人呼天喊地,求神拜佛,情景十分恐布。有时幸运地遇上了一些捕鱼的机动船,愿意拉我们一把,代价当然是美钞。我们也用手表,牛仔裤等与渔民换取食粮。

大约过了二十天,天连水,水连天的远处可以看到一些巍峨高耸的高楼大厦,我们猜想己经来到澳门了。虽然我们的船只己经随时都会沉没,但我们的目的地是香港,所以对着澳门过门而不入,希望船只能捱到香港。在船上我们把所有在中国大陆带出来的物品都投进海里,以免港方怀疑我们是偷渡客,不算是越南难民。(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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