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生活特稿/作者：点心）最近心里很沉重，好象压着一块大石头。你有没有过这样的经历？是那种哭了很久，终于眼泪哭干了，不得不停下来，可是身体因为习惯了哭泣，还在一抽一抽的，但只要一件小事一来，又可以触动它似的，原本流干了的眼泪，又开始涔涔落下。

不会是因为想念加拿大那新买的房子和漂亮的家具吧？来美国都半年多了，我已经渐渐习惯了这狭小陈旧的公寓，在外面辛苦了一天，最盼望的也不过是回到这临时住所，得到暂且的休息，好去迎接明天的战斗。而我也学会了安慰自己说，房子再大又怎么样呢？越大在里面待的时间越少，因为要去拼命工作去供它，就好象娶了个美又难侍猴的娇妻，只好做牛做马留住她。

可是我真的忘记了吗？如果是，房子交接的那天夜里，我为什么会无故惊醒，在黑夜里，睁大眼睛，觉得一阵彻骨的心痛：因为这下，我是真的永远失去它了！
我是那样重视物质的人吗？其实我崇尚的一直是简单的生活。

我渴望安定，不想流浪吗？可是从中国，到新加坡，加拿大，再到美国，我不是也对各种变动安之若素，并学会了随遇而安，就象我的名字一样，在我停留过的每个地方枝繁叶茂，在外人看来，无疑不是充满了勃勃的生机吗？

其实人觉得不安定，不过是因为经济上捉襟见肘，能力上无法自食其力，因而为明天的生活担忧罢，可我们毕竟在经过了这么多年的居无定所中，凭着简约的生活和辛勤的劳动，到底也存下了一点安身立命的积蓄。

那么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有这样一种无法派遣的忧伤呢？

是不是很多年没有回国的缘故？那是我吸取营养的根，离开这么久，我的确需要补充养料了，可是又不尽然，如果真是想回去看看，为什么每次一起了这个念头，就会夜里做恶梦，梦见的都是让人不快的事情呢？坐在亲人朋友之间，却陡然生起何处是故乡的凄凉呢？

也许是这半年来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虽不是发生在我身上，不知怎么的，却让我联想起自己的生活，因而心里格外沉重吧？

先是加拿大的朋友晚上11点多打电话来，告知A君的丈夫因车祸当场毙命，我第一反应是不相信，接着还是不相信！

A君和我是前后脚登陆的，她虽在国内有不错的生活和工作，因为心高，还是决定移民，深爱她的先生来加拿大后因为不适应，不得不回流，本指望能在竞选中获得所长一职，不知怎的，最后以一票之差落选，心灰意冷之际，又惦念这里的妻儿，硬着头皮再次回来。并从此加入众多为明天奔波的移民队伍中。

近40岁的人，被迫拣起丢了多年，本身就不熟悉的英语，和儿子一样，背起书包回学校读书，面对着一次比一次难的考试，似乎永远无法突破的口语关，心里不是不彷徨的，就在车祸前几天，他还在和路上碰到的老邻居谈起，说不喜欢这里，想回国，其时他已经毕业半年多，并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

惊闻这个不幸的消息时，我实在不忍心责怪A君间接地造成心爱丈夫的死亡。

然而朋友那边传来的消息，却不得不证明了铁一样的事实：正是A君的机关算尽，才把心爱的丈夫一步步送上了黄泉路。

A君住的那个城市，只有一所好学校，为了让孩子从小打好基础，她在住了政府房没多久，就放弃这一福利待遇，搬到了那个学区。A君老公的一位女同学将他介绍进自己工作的公司。于是A君老公很顺理成章的每天搭女同学的车上班，而A君则因为尚未毕业，时间上自由，就负责起接送孩子的工作，A君因此不用再买一辆车，多付一份保险，女同学也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地上下班。

然而不幸在上班的路上发生了，小车被迎面而的车辆从中间拦腰切断，A君的丈夫当场死亡。

我无意于责备A君的做法，相反我深深理解她。有哪一个母亲不愿意为自己的孩子打算？有哪一位妻子不愿意经济宽裕，从而有更多的安全感，又有哪一位新移民不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用最少的钱办最多的事呢？一切不都是因为缺钱吗？

A君的做法并不是罕见的，事实上，很多人都曾经这样作过，有的还在继续做着，就好象明知道加班是拿生命做赌注，可是又不得已而为之，因为除了生命，我们再无赌本。不同的是，A君的计划出了意外，不幸过早地降临到了这个家庭。

A君一家，是我们共同的朋友，A君那样要强，她是连同情的话语都不要听的，她又如何能面对先生已死的这个事实呢？而她的先生又曾经是怎样一个善解人意，心地善良，与世无争的好丈夫，好父亲，好朋友啊！

平时感情不大外露的老公也感叹道：生命是最重要的，人一死，什么都完了。他以前是一个只知道工作，不舍得享受的人，A君一家的不幸，让他慢慢学会善待自己，从繁重的工作中偶尔抽出身来，从而多一些时间和我们在一起。

而A君的事，却让我更珍惜眼前这个没有钱没有权，在举目无亲的北美和我相依为命的枕边人来，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在睡觉的时候，也要牵着他的手，只怕一眨眼，就会失去他。虽然失去他我也许会再婚，可到底夫妻是原配的好，而入药的那对蟋蟀也要求原来的那一对呀。

A君的事情还没有从我们的记忆中淡出，一个偶然的机会，先生通过同学录，和失去联系近20年的同学取得了联络，这才发现，居然有几个同学也在美国。他激动地打过电话去，才知道当年那名美丽温柔的女同学，她那青梅竹马的丈夫，在北美打拼了15年后，当一切渐渐稳定下来之后，却在去年因病逝世了！

先生在震惊之余，竟变得语无伦次起来，虽然感到那名女同学不愿意谈起这些伤心事，也理解她总不会对着一个10几年没见面的男同学来哭诉，可还是忍不住劝了一句，你就没有考虑过再找一个？孩子渐渐长大，到那时，你想找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啊！

女同学强笑道：到哪里去找呢？外国人是不考虑的了，没有共同的文化背景，实在缺少共同语言，而中国人，又到哪里去找合适的呢？况且工作这么忙，为了能保住这份工作，只有拼命再拼命，有时不得不让孩子一个人待在家里，自己周末去加班……

那名女同学没有说出的苦衷我们可以想象得来，现在她是家里的顶梁柱，如果她的工作有什么意外，有谁来帮她付贷款，付生活费呢？男人可以回去娶个妻子来，女人却很难回国带个丈夫回来，爱情对她，实在是奢侈品啊！更何况，曾经有过感情那么好，那么优秀的丈夫，她又怎能随随便便地把自己嫁掉呢？

其实意外在哪里都会发生，可象这样的客死他乡，实在是让人难以释怀。尸骨埋在这远离亲人的北美吧，冬天的皑皑冰雪有多么的寒冷；带回国去吧，又不知道要等多少年，才到同葬的那一天；就此放在身边呢？又常常会睹物伤情，多少往事，一桩桩，一件件，思来想去，哪一件不让人落泪呢？

我这个局外人替她们想起来，都忍不住要潸然泪下，泪水落在水泥地上，被加州的太阳一晒，风一吹，很快就没有痕迹了，可她们那埋藏在心里的痛，却是一块红铁烙下的印子，任时间怎么流逝，也是不会淡却的……

生命是如此的脆弱，瞬息之间，就会阴阳两隔，人生实在是无奈的很。而旅居国外，则让这种心情变得更沉重。

加州是个不易居，房价那么高，中国人心高，又不愿意一辈子住公寓，所以那些买不起房子的人，就渐渐离开了这里，虽然它的天气好，公认是全球最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留下来的人，要么就拼命工作，要么就另辟蹊径，选择一方回流，另一方带着孩子留在这里。

于是我们看到很多母亲，一方面要忙工作，一方面还要照顾孩子和家庭，有的大的不过5、6岁，小的才刚出生不久。而她们的丈夫，一年不过三四次假，每次10天左右，还没有倒过时差来，又要匆匆登上回国的旅程了。

说起来，这些留守的女人，她们都有着不错的工作，住在大房子里，开的好车，可当我知道她们所付出的牺牲后，我对她们再没有羡慕，只有深深的同情，特别是两位朋友的丈夫先后去世之后。

出国也快10年了，时间一转眼过去了那么久，久到我都快忘记当初为什么要出国了。为了能尽快实现房子梦，车子梦，我们十年如一日，一日如十年地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工作，回家睡觉，睡觉起来，再去工作，我们把一切享受的欲望压到最低，牙齿打落和血吞，那么的如铁人一样的工作……难道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当年我们出国的目的吗？

就在过年前的几天，最疼爱我的小姑夫去世了，他一生勤俭，如果不是因为文革的原因，他这个当年受到毛主席接见的大学老师，一定会在晚年再发余热。可惜文革的十年，磨去的不仅是他的才华，还有他奋斗的勇气，他再也没有从那场磨难中爬起来，只好做起了家庭妇男的工作，用余生为家里做了一辈子的饭。如今他过世了，我却无法最后送他一程，让我心里如何不伤心呢？

出国出国，这一道国门简直成了一条枷锁，它隔断了多少次想回去的念头，又多少次把亲情无情地锁在了门外头！

如果说这一切的一切都不算什么，那去年母亲因病开刀，我却不能回去，应该算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了。

母亲一生辛劳，为了这个家，她鞠躬尽瘁，耗尽全部心力，种种疾病，终于在老年一样样找上门来。折磨她有些时日的双肾因囊肿让她痛苦不堪，唯一解决的办法就是开刀。这种时候，她是多么想自己的儿女能有一个回去照顾她呀。

听到母亲要做手术的消息，我真想马上飞回去！现在正是她需要我的时候，我怎能袖手旁观。可是母亲却总为我们考虑，骗我说，她已经请好护工，再加上同事和爸爸的学生帮忙，不会有事。而我也在犹豫和半信半疑中让日子滑了过去。

听母亲说，我那被照料了一辈子的父亲，在母亲染疾的情况下乱了方寸，因为焦虑和无法安心休息，他更是患上重感冒，而保母的事情并没有着落，导致术后母亲无力地躺在床上，父亲带病买菜做饭，如果不是嫂子深明大义赶回去，真是让我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哪！

出国让我失去的实在是太多，太多！如果我功成名就，得以衣锦还乡倒也情有可原，可象现在这样处处为家，居无定所，却又为的是什么？！

还记得出国的第一年，我在众人面前信誓旦旦地说：出国就是为了更好的回去，此话言尤在耳，我却知道，习惯了国外的生活，我是不太可能回去了。就如同父母故土难离，执意不肯移民一样。

现在父母还算健康，但两人毕竟年事已高，尤其是父亲。到时候谁来为他们养老？且不说我们各有自己的一头家要照顾，就算我抛下一切回去照料他们，母亲也会因为不忍影响我们的小家庭而无法安心接受吧？

凡此种种，都是在出国那时极度兴奋，憧憬的情况下没有考虑到的，到如今一件件躲都躲不掉地找上门来。

出国前所追求的那一切，在亲情面前变得如此微不足道，我不再祈求什么荣华富贵，因为我知道欲望的沟壑永远无法填平，我要的仅仅是和你在一起，和我爱的人在一起。

有人对出国作了这样一个评价：不出国一辈子后悔，出了国后悔一辈子。的确，出国给我的生活带来了很多机会，也让我在动荡中飞快地成熟起来，可是出国同时让我的生活多了不少遗憾，因为重山万水的远隔，让我回去的脚步踯躅，因而在亲情面前一次次做了逃兵。

我现在都不敢要求太多，只希望父母在我毕业前平安无事，不仅是对我将来的发展，更有他们一直以来对我学业上的要求。

我的哥哥当年说我没有长远打算，我却发现是人算不如天算。无论我怀揣着怎样美好的愿望，总是会有事与愿违的时候，我虽是渐渐适应了北美的生活，却不知为何，越来越看不到明天。

谁来为我父母养老，我又该在哪里养老？这实在是我欣喜地跨出国门的那一刻所没有想到的，然而现在再想，却已经太迟了。

小姑父辞世后，我打电话给小姑，她倒是想开了：说每个人都会有这一天，曾广贤文里不是也说吗：世上难有千年树，人间难逢百岁人。

是啊，人生不过匆匆几十年，来的时候没有准备，去的时候也无法预先知道。我们真该停下脚步问问自己：你到底要什么？

漂泊的辛苦我不惧怕，学习的艰难我也可以克服，工作上的劳累我同样会为了这个家咬牙坚持，可是对亲人的离去，我却不能不感伤。子欲养而亲不在，如果亲尤在，子欲养却无法养呢？也要到一切都来不及的时候再去后悔吗？

父母亲大人，在你们那里，似乎没有解决不了的难题，可不可以请你们告诉孩儿，我该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