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耕作品：天亮了）

（星星生活特稿/作者：点心）我的母亲其实是个很坚强的人，外公被镇压的时候，她才8岁。大厦忽倾，家在一夜之间就完了。外婆守寡的时候，才过30，那个年代，女人再嫁，被视为耐不住寂寞，是要被人瞧不起的，而她的女儿长大后也难嫁到好人家。外婆为了这个，就没有再婚，可她又没有很高的文化，只有为人帮佣，带大母亲和姨妈。

记忆中，我很少看到母亲流泪，难得她有时间坐下来听听窦娥冤这一类的戏文时，她会一边掉泪，一边不好意思地用手帕擦擦眼睛。

母亲嫁给父亲后，随他在北方下放了近20年。在她人生最美好的20年里，因为父亲的政治问题，她尝尽了几乎人生所有的苦，物质上极度缺乏，精神上也异常压抑，孩子们一个个出生，也导致了经济上捉襟见肘，家务自然繁重。即算是这样，我却从来没有见她生气过，更没有提高声音过。

在我有限的30多年的生命中，我只见到母亲流了三次泪，且都是为了我。

当年我决意随先生在还没有结婚的情况下，一同被派往北京工作，母亲拦我不住，这一走，没有身份（没拿结婚证），却间接地既成事实。如果之后顺利成婚还好，倘若中间变卦，只怕我名声被毁，误我一生的幸福，她真是很担忧的。

临行前的那个周末，男友来辞行，也算是半正式求婚，希望能带着父母的祝福动身。还记得母亲说，我现在把一个好好的女儿给你，希望你在婚前保持她的清白，到你们回来举行婚礼的时候，再还一个完完整整的女儿给我……因为不放心，舍不得和伤心，意识到女儿从此就要成人，为人生子，开始经历人生的疾苦，一腔的不忍，让她泪如雨下。

正处于恋爱的甜蜜之中，我哪里懂得结婚意味着什么。至于人家说的，做一天女儿当一天官，做一天媳妇搬一天砖，更是当做说笑，一心只想和心上人厮守在一起。可是母亲的眼泪还是让我震动。那一刻，我才懂得母亲对我的爱有多么深。

母亲第二次流泪，是送我出国。我同她讲，我也不带什么行李，我一个人能行，你和爸爸年纪大了，就不要送了。她坚决不肯。我要搭乘的，是晚上的火车去广州，虽然是夏天，可他们若送我赶回去天也黑了，他们俭省惯了，无论如何是舍不得乘出租车回去的，父亲的白内障很严重，到了晚上，看不见，我真是不放心。

扭不过他们，还是被父母送上了火车。父亲说了一句，自己在外要当心，就再没有话了。母亲叮嘱我说，在外面要学会照顾自己，不要任性，心疼丈夫，为他分忧，自己千万要当心身体……都是她反复说过多次的话，她一径说着，自己都没有觉察，眼泪大滴大滴滑落。我替她擦去眼泪，心里对她的不舍，只是一闪念，想着就要和分开3个多月的先生见面，再加上第一次出国的兴奋，好象生命中等待我的，除了幸福还是幸福。

出国后，遇到了很多事，受了很多苦，才慢慢体会出她当年嫁女时担心的泪，送行时还是担忧的泪水。

终于日子渐渐稳定下来，我们买了房子，接他们过来住住，本打算有时间带他们去纽芬兰走走，坐在游船上近距离看看冰山；去魁北克体会一下法式的浪漫，却没有料到，房贷给我的压力会那么大，紧接着先生又被公司裁员，生活的重担一下子压在我的肩上，除了上班，我还是上班。

为了不增加我们的负担，母亲决定立即返程。我觉得自己实在太不孝顺，这么大了，还要父母为我操心，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会把生活弄得这样一团糟。到这时再回想起未嫁时的无忧无虑，好象小睡醒来，起身到隔壁书房，随手取下喜欢的读物，那一份的少年不知愁滋味。

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样的地步，我多想梦中醒来，又回到到了从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是命运这只大手，已不让我回头。

我求母亲再住多些日子，等先生找到工作，我不用那么辛苦的时候，就可以带他们四处走走，也不枉千里看我一次。

母亲说，你让我们走吧，有我们在，你们的压力只会更大，妈妈知道你孝顺，等你们以后好些了，我再回来看你不就行了？我落泪道，你骗我，你不会再来了，爸爸已经80多岁了，他不会再做什么长途旅行了，你一个人放心不下他，也不会一个人来看我的，我求你再多住些日子，我要带你好好看看加拿大……

母亲不忍再见我流泪，就让哥哥打电话给我，让我同意他们回去。

他们走的那天是周末，我本来只要上四个小时的班，可是因为医院缺人，三个前台三次打电话要我加班，我一方面耐不住她们的磨，另一方面也怕分别，就应承了下来。这也就意味着，那个下午就是告别的时刻，我无法赶回去送他们上飞机了。

我抱着爸爸说，你要当心身体，也要多关心妈妈。他拍拍我说，放心。我转向妈妈，不敢看她，突然眼泪就流下来了，觉得自己很失败，叫了声妈妈，就泪如雨下，再也说不出话来。想起她在我那里的日子，每次我上班的时候，她都躲在窗帘后面，看我走远；夜班回来，她也总是要等我把车停稳了，才放心入睡。如果不是爸爸告诉我，我永远都不会发现。如今她要回去了，而我已经在短短的时间内，习惯了对她的依赖，习惯了早起的问候。她这一走，让我去对谁说呢？

就要迟到了，我不得不出门，可是泪却止不住擦了又流，擦了还流。

我这到底是为了什么？我怎么能不送他们？在那一刻，我为自己答应加班后悔不已。我要回家，不论怎么样，我要回家！

到了医院后，我和前台商量，上完四个小时，我就要回家，我要送我爸妈。她答应帮我找找，看有谁为我代班。问遍了所有可能的人，周末谁也不愿意来，我对她说，能不能让我试一下？

我拿起电话对同事说，我知道你不想上班，但这次你无论如何要帮我。话没说完，我就泣不成声。她连忙说，我来我来，你不要哭，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这才把先生被裁几个月的事情告诉了她。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了地，我断断续续地告诉她，父母要回国，先生也要同一天的飞机，到新公司上班，我本不想上班，耐不住轮番轰炸，现在却十分想送他们的事情简单地告诉了她。

把工作的事情安排好后，我打了个电话给妈妈，很平静地告诉她，我今天晚上回家，明天去送你们，妈妈只说了一句，知道了，开车当心，我的泪又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