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国纪事:难舍故乡的“老熟人”
2009-08-24 22:39:17
来源:星星生活

(星星生活特稿/作者:点心)下了飞机转火车,下了火车转巴士,终于到家了。放下行李,简单梳洗一下我就带儿子去了菜市场,去补我那断了松紧带的凉鞋。此等服务,在美国是享受不到的,就算有,人工也是很惊人的,这就是只有在中国才能找到的好处。

菜场好像还是八年前的原址,不过头顶上加了防晒防雨的棚子,每一个摊位都编了号以便于管理,周围新添了不少熟食柜,电扇在里面吹着,透着让人喜欢的干净。

猪肉还是露天卖着,武汉的夏天,只怕到了晚上就要坏了。虽然有冷藏柜里的猪肉卖,可早起的人们还是喜欢买这露天的。“新鲜,”妈妈说,早上才杀的,那冷藏柜里的,不知放了几天,再说人也熟了,几十年了,不好的都不卖给我。

老熟人,这是回来最触动我内心深处的地方。补鞋的换了地方,顺着窄巷寻进去,他抬起头:“好久没看见你啦。”这一声寻常的问候,让我的心里暖洋洋的,胜过了千言万语。

“你爸爸还好吗?”我问道。“没啦,我都六十多了,哪里还有爸爸呢?”他的父亲退休前在鞋厂工作,手艺好得不得了。我那时候骑车上班,下车的时候喜欢用高跟鞋尖滑地,让车子减速,并最终停下来。于是不长一段时间,鞋尖就破了一个小洞,只有他父亲能补,补得叫你看不见,可以说老人家不是在补鞋,而是从事艺术工作。从早到晚找他修鞋的人很多,要等几天才能把补好的鞋取回来,而旁边修鞋的,却一点生意都没有,只能在一边发牢骚。

老人家有三个儿子,但先后下岗。有一段时间,其中两个跟父亲学修鞋。儿子的手艺可没有他好,只能干些磨皮的工作,精细点的可是做不来的。如今留下来的只有大儿子,就是眼前的这位。

八年多了,看这位老大修鞋的架势,还是比他父亲差很多,完全是霸王硬上弓,活儿粗得很,就是那工具,也没有他父亲的讲究。老父亲有很多工具,大大小小的,倒换着使用,那样骄傲自己的手艺,不过是赚你几毛钱。老大和妻子倒是配合默契,拆了旧的,递过去给她,她用机器缝好了,剪了线,他再接过来,系好纽子,交给我。只要一块钱。

与我一同回国的儿子连连赞叹:“你告诉他,手艺真好,真便宜,在美国这是不可能的,你应该给小费。”他却连连推手,不肯收多余的钱。穷虽穷,可是凭本事吃饭,倒也是有骨气得很。

小摊周围环境很不好,下水管道就在距离它一米多的地方,一阵阵恶臭飘过来,光线很暗,他就要在这样的环境下一天天,一年年过下去,直到象他父亲那样做不动的一天。

“生意还好吗?”我问他。“不行啊,现在年轻人哪还来补鞋呢?穿坏了一甩,买新的。老年人倒是有来的,可太贵了也就不补了,本来就是双穿了很多年的旧鞋子,买的时候没花几个钱的。”

第二天早上跟妈妈买了菜后,带儿子去附近的小吃城吃早饭,正在浏览的时候,有人向我打招呼:“回来啦?”我仔细打量,实在想不起老同学或老邻居中有这样的一张面孔。“请问您是哪位?”妈妈说:“不记得啦?就是你刚才和我买菜的时候,那个卖你包米的人的丈夫,老问我你什么时候回来呐。”

我连忙拉过旁边的一把椅子坐下:“您一向可好啊?您的妻子可是标致得很。”他笑笑道:“老啦,那年轻的时候可是好看呢。”第二天再去买包米的时候,他一定要少收一点钱,我们走远了,回过头去,他还在后面微笑着望着。

卖点心的,是妈妈以前的同事,我带着儿子走过去的时候,她望着我不敢认,我笑笑说:“阿姨,是我呀,不记得了吗?那年有一次买梨,卖家口出不逊,不是你帮我解围的吗?”她笑着从上到下打量我:“你还记得?如今你也长大了。”我笑着回答:“不是大,是老了,也人到中年了呢。”

当年常给我做衣服的裁缝还在,那时候我常把从画报上看到的好样子画下来,请他裁了做给我,他的手艺好,杂志画报上的样子,又是世界顶尖和流行的,所以穿出去的时候,人家都夸好。这次回来再按老法子画了请他做,他一边量身材,一边说:“腰粗了一寸,倒是没变太多。”我惊讶极了:“这么久了你还记得?!”

带着儿子去看多年不见,同我感情最深的小姑。她刚刚做完手术,医生嘱她少说话,她却因为自己耳朵听不清,对我们讲话也是扯着嗓子。我不得不时常提醒她休息休息,她停顿了一下又开始滔滔不绝了,“我实在是太激动了,”她解释道。

终于我们要坐车回去了,临行前,我依依不舍地再拥抱一下她。她老了,背驼了,人瘦了,原本同我一样高而挺拔,现在只到我肩膀了,或许是我穿了高跟鞋的缘故?她哀哀地抱住我:真是舍不得你走啊!让眼睛浅的我又落泪了,她同我父母一样,都是风烛残年了,这一别,不知道下一次再见又是什么时候,她这一别尚且让我如此不忍,还不知道爸爸妈妈那一关要怎么过呢。

我居住的这所大学,实在是变了太多太多,原来学校旁边有一个小村落,几年前被我们学校全部买下,如今爸爸妈妈住的这栋房子,就是在当年的村址上建起来的。

消失了的村庄,被一栋栋拔地而起的现代建筑所取代,村民拿到了城市户口,却永远地离开了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我的一位老同学当年也住在那座村里,在美国的时候,我还想着能同他见上一面呢,如今都不知道到哪里去寻找他了。物非人也非,一切再无从寻起了。

城市依然有很多不尽人意的地方,摩托车居然在狭小的菜市场过道上行驶;在狭长而幽静的曲径上漫步的时候,后面或前方突然窜出一辆自行车或电动车;汽车逼着行人不得不一步步退让;我们要小心脚下才不会踩到浓痰……

然而当我走在路上,不断地有人向我打招呼的时候,当我和老友在孩子们的吵闹声中抢着说话的时候,当没办法见面的老同学激动得夜不能眠,电话里说上两句就要插上一句“我好激动啊”的时候,我渐渐明白了中国始终吸引我的原因:一砖一瓦皆是史,一草一木都是情。

让我恋恋的,魂牵梦绕的,始终是这丝丝缕缕的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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