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的秋
2012-12-01 10:21:10
来源:星星生活

(星星生活专稿/作者:丁丽茹)你说,你什么都不要,你只要一段我北国的秋。可惜我无法将这极致的绚丽全部给你,连一片叶和一粒谷都不留,却只能将我大脑的褶皱展平成幅,用孩子的彩笔在那上面笨拙地涂抹,但愿聪明的你能从这涂抹中捉到一点点秋的魂,你说,秋不过是草木的一季,怎会有魂?于是我去追寻,追寻秋的色彩声音还有香气,为你。

八月中旬的时候,这北国的树啊草啊还张扬地挥舞着手臂,可是当上午的阳光照起来的时候,那树下开紫花的细草蔫了叶子,弯了花茎,就象夜夜寻欢的女子令人不易察觉地露了倦意。

到了九月,公园的小路旁那一大丛顶着天空的枫树还绿得象长满落腮胡子的男子,他阴着脸。可就在那最下面的枝丫上,一枚小小的叶子红了,就象七八岁的小女孩羞红了一只耳朵。而枫树的对面,那片低矮的,叫作火炬漆的树枝上排齐了小刀子一样的叶片,叶脉也由根部开始渐渐渗了血色。传说中,树若是成了精,那汁液就会成血,那这一枚羞红和一脉血色不就是秋的影儿?

又过了几日,大道旁,那高过屋顶的绿树,不知什么时候挑了几抹又淡又亮的黄,就象时髦的男孩子彩染了的头发。后来,不知是谁把阳光大手大脚地象尘一样扫落下来,那彩染的头,顶了一层厚厚的太阳的辉光。感恩节那天,人走在街上不禁诧异,大白天的,街灯怎么还开着,而且比平常还耀眼?原来是那两排街树黄得跟春天的银翘花一模一样,只不过它不是半推半就地挤出谁家的栅栏,而是大大方方地开放。自此,秋的魂就齐整地亮在大地上。

每天,我小心翼翼地走过秋,怕被它的魂附了身,因为凭我一个人的肩膀怎能担得起那又浓又重的姹紫嫣红?

我上山。秋魂便一闪身溜进花草树木,等在山路旁。你看那齐膝高的不知名的草,有种子成熟了,裂开的草荚里飞出雪白的绒毛,象微小的鸟;旁边还有细小的树,红透了,样子象熟睡的婴儿半张半合的拳头;还有那一棵,淡绿色,只在最外一层漂了淡淡的紫,虽然形状象飘起来的热气球,可那质地却更像一只生果,如果啃上一口,那一定有凉爽的甜香,也一定很脆,有铿锵的回响。转过一幢小房子,后面是一个比脸盆大不了多少的池塘,里面长满了谷穗样的水草。阳光下,有黑绿光滑的头溜进水草里去了,再细看,更有好几只青蛙把半个身子探出水草,在那里悄悄地晒太阳。几只灰蓝色的山雀在房檐和一棵大树间忙碌着,家可嘀–家可嘀–它们振着小小的翅膀,婉转地唱。

我蹑手蹑脚地走开,走到那棵高大的枫树下。那树就象个风姿绰约的女人,她手脚麻利地化妆。她先用秋霜蚀走一些绿,让叶子的颜色变的柔和,再用秋风搓上深粉,最后她仰起脸在晚霞里蘸上均匀的英栗红。一阵风滚着波涛一样的声响吹来,那叶子翻了身,抖成万千只彩色的蝴蝶,抖碎一片清澈的蓝天。我仰起头,目光追逐着树顶上的蓝天,那蓝天却呼的一下躲得更远,我只好把头仰过去,再仰过去,直仰到后背不得不向外弯,原来这就叫天高云淡。

我转过神来,走过迎面而来的松香,再绕过一段木栏,眼前是一幢由结结实实的木板钉起来的楼台。我扶住楼台的栏杆,就在我抬头的瞬间,猝不及防地,河对岸那一座山的色彩象潮水一样扑过来,那一朵朵的树冠沸腾着,洋红的翻过浅绿的,浅绿的滚过过鹅毛黄,鹅毛黄又挤着深紫的,深紫的又越过橘子红。我下意识地翻手挡住自己的额头,怕那秋的魂赶着色彩的潮将我淹没。

回家的路上,慢慢地驶过只能容一辆车通过的铁桥后,我又象被魂儿召唤着把车停在桥头,冲下车来,扶助桥栏静听那清澈见底的小河操着清脆的的嗓音,流过岸边细小的树,流过倒在水流里的一大截枯木,流过水中央那小小的岛上正在盛开的两棵向日葵,流向对面的断壁上那涌着新绿的藤叶。

在我就要上车接着赶路的时候,车旁边那一整个山坡的漆树叶,正红成一片大火,火苗一团跟着一团地滚落下来。可当人走近那些细叶的时候,才发现那叶子上刻着风刮雨蚀的痕迹,娇弱地恋着树枝。原来这秋魂也曾在三月的阳光下怀春,也曾在七月的苦雨里紧紧地抿起双唇。也许正是因为有了春夏做底蕴,秋才会如此灿烂。

那天秋游回来,妈对着电话里的姨说,今天我们去看花了。我听了在这边偷笑,恐怕那秋魂也迷了妈的眼。

又过了几日,妈在十五层楼的阳台上,指给我看天际处一道逼人眼睛的金黄,我说那是照耀在湖水上的秋阳。禁不住那秋水的撩拨,我去了水边。

从湖边的停车场望去,散着碎云的长天下是空旷的水面和沙滩,那样子就象一个善于赌石的人,将地那么大的一块宝石毛料横着削掉一刀,才露出嵌在米白色沙壳里泛着波纹的蓝宝石。

我穿过草地,走到环绕湖水的小路上,湖水和小路之间的沙地上挤着一丛细高的杨树,雪白的树枝上,叶子黄得有些透明,有些若无其事,让人觉得那树枝上缀满的不是树叶,而是海滩上拾来的又薄又亮,有着珍珠质地的贝壳。只是她与风碰撞出的不是轻轻的叮铃叮铃,而是潮来潮去时的哗哗作响。

再往前走,来到伸至水中的小半岛,湖波绕着长满绿苔的礁石滑上滑下,几只大雁和野鸭好象还没有起身到南方过冬的意思,只收起翅膀任由水浪将她们荡来漾去。

沿着岛上小路转个弯,登上一块巨石,眼前豁然一亮,阳光正洒在湖面上,好像有一张大网,一直撒到天边,兜住了水底万千只水晶的鱼儿还有鸟雀,网在将将露出水面的时刻,那鱼儿和鸟雀随着湖光跳跃着,闪烁着。此时,一个年轻母亲推着辆红帆布的婴儿车迎面而来,坐在车里的孩子,那双又大又蓝的眼睛把那张粉嘟嘟的脸好象占去了一半。婴儿的母亲微笑着擦肩而过,只剩下我站在那里恍惚着:那湖水的颜色跟孩子的眼神是否有几分相像?

恍惚间,“唰唰唰”,一只小松鼠从堆在路边的落叶上窜过去,另一只松鼠从大树上溜下来,他披一身油黑发亮的皮毛,翘着芦花一样的尾巴,他用两只后爪站起来,歪着小脑袋朝我看,象个有绅士风度的乞丐。我扔了一块苹果给他,他捧起来闻一闻就又给丢到地上,然后一溜烟地奔到树丛里去了。

树丛里,一些树已经脱了叶子,但各式各样的果实依然坠在灰黑色的枝头,黑色的象黑珍珠,红色象一滴滴的血,那一嘟噜一嘟噜的花楸果就象一群鼓着眼睛的红金鱼浮在树枝上。还有那棵小树,远看去就象开满一树胭脂色的小花,走进前去才见那菱角一样的花瓣里暴露出橘黄色的种子。

小路回转,眼前是一处小小的港湾,许多小游船卸了帆,湖边的几棵浅绿色的树,擦了淡淡的秋红倒映在水里。湖边的那几摊菊花让人觉得有些蹊跷,酒红的,淡紫的,慵懒地躺在水边,恐怕是那秋魂遣这几堆菊花挡住人的去路吧。

后来我坐到小路旁的木椅上,望着那棵枫树,那镶着红边的黄叶已经在慢悠悠地洒落在沙滩上,就像盛宴后的女人从容地除下华丽的饰物。我想,如果山上的秋是风雨后的浓烈与艳丽,那水边的秋则是看淡了一切之后的轻盈与灵秀。

后来我去了乡村。无人的乡间公路上,我的小车就像一块上好的橡皮擦沿着五颜六色的图画一路向前抹,抹出一道弯弯曲曲的底色。

乡间路的两旁,要么是卷成大滚子一样的干草,要么是形同虚设的木栏里无所事事的花牛;要么是一群白色的绵羊,他们也懒散地或站或卧,车一闪而过,让人以为是散落在地的一堆堆白云;再有就是一片片冬麦,在风中油绿油绿的摇摆。

我们走进乡下人的丰收节。丰收节的大门是由一堆橘红色的大南瓜码成的,一进门就见孩子们在堆成积木样的草垛上欢呼跳跃。不远处,样子有几分可爱的猪们有的把鼻子拱出猪栏的空隙,有的挤在猪窝里做着太阳梦。猪棚的上面挂了这样一个牌子:他们是世界上最干净的动物之一,他们紧密团结,他们哼哼是为了与你交流。嗯,乡村人的幽默。

猪棚的旁边就是羊圈。羊圈外,人们正热切地将手里的饲料递到羊儿们的嘴边,也许是为了享受小羊那毛茸茸的下巴沾在手心时那湿漉漉,痒痒的感觉吧。

喂过小羊,人又转到鸡舍。几只芦花鸡正静静地趴在窝里,不知是在生蛋还是孵小鸡。而外面一只大红公鸡正在一个土坑里,用他那两只又粗又短的腿奋力地刨着新土下的小虫。

“吭–吭—吭–”,原以为是谁在薄铁桶上敲打,敲出那么空洞沙哑的声响,其实是几只大鹅正和几只火鸡和鸭子关在一起,闲来无事便哼叫几下。哎,随风而来的,怎么还有吉它的乐声?原来是一位老者正在一个临时搭建的木台子上唱:麦克唐纳有个农场……台下的人们拍着手随声附和:咿呀咿呀呦……

唱歌老者的对面是一个小山丘,我爬上去,看那远处涂抹着秋意的树林,看小山丘下人们坐着单匹马拉着的双轮车进出果园,喜悦地收获。我的目光最后停在那片玉米田里,那等待收获的玉米望去是一片无际的枯黄与苍白。记得你曾这样表达过对庄稼的忏悔,你说,禾苗自己像一匹蚂蚁,把稻谷一粒一粒,从地下搬出地面,再沿细细的稻秆,一步一步举过头顶,堆成长长的穗,它的脖子,甚至腰都被自己坠弯…这个过程,我们基本没为它出过什么力,但我们最终收割了它们,想想,这种行为有一点像掠夺(注:摘自福建作家石城的诗)。望着眼前的玉米田,觉得那玉米是将被抢了孩子的母亲,她撑着瘦骨一样的苗秆,垂着弯剑一样的叶子,束手无策地站在秋的天空下。

回家的路上,望着车窗外的田野,想起了《古兰经》,里面说,真主从云中降下雨水,并借雨水生出许多果实,做你们的给养……。嗯,这沾了灵气的季节让我跟你一样,心中存有几分忏悔几分感激,对上天,对大地。

当我回到城市的时候才发现,谁家门前摆了被挖成笑脸的南瓜,门前的树上飘着万圣节时才挂的骷髅和鬼衣。原来秋的魂灵也染了城里人的气息,出没在城市的各个角落。

一大早我出门上班,才发现原先车库门口的那一排矮木丛,之前仿佛是戏台上大幕后暗淡的影子,从未引起人的注意,不想却在一夜之间变成华灯下戏台前,绽开成桃红色的花团。再往前走,那一簇簇名叫火焰丛的花团,被修成各样的形状,忽而开在谁家的窗前,忽而又转到谁家的屋后,就象地铁车厢里那些摇着大耳环,刻意浓妆艳抹过的高中生。

当太阳穿戴整齐升起来的时候,街道旁椭圆形的小槐叶飞下树来,象蜂,象蜻蜓,滚落在地。微风吹来,那一群群叶子便脆脆地翻着身子,仿佛戏台上的小武旦伴着细碎的响板轻巧的迈着步子。

中午时分,三五个皮肤粗糙,扎着马尾辫的建筑工人,坐在谁家办公大楼的橡树下,在有年轻女人走过的时候,故意大声说笑吹口哨。

到了下午,印度人的庙宇旁,那棵深紫色的大树,就象身穿纱丽的老妇人,神情肃穆地望着神庙屋顶上金色的大圆球。

夕阳西下的时候,一群麻雀在城市的上空盘旋,它们节奏一致地飞成一片,象一只被抛来抛去的黑色的网兜。等那鸟儿飞累了,就一只紧挨着一只地落在电线上,背对着秋叶一样红艳的晚霞,仿佛是五线谱上一个个静止的音符。

星期天的早晨,阳春三月样的秋天变了脸。天空飞舞着灰黑色的云,上百只大雁组成的迁徙队在公园里水塘的上空集结。“吭–吭–吭—”, 它们拍打着翅膀,一声叠一声地呼唤着,象大洋号的初学者吹出来的声调,粗旷,却少了乐感,他们阵脚也有点乱,一只冲到前面去了,另一只却又掉了队,召集了好一阵却总是排不成一个“人”字。

落雨了。五颜六色的秋叶开始大把大把地飘落,整个城市就象一场盛宴将散,虽然有些狼藉但却仍不失华丽。街边的那些大树,红得一塌糊涂,就象醉酒的女人,那洒了一地的秋叶,就是她滑落的长裙;还有公车站旁的火焰丛,只剩下短小光秃的树枝,地上却堆了厚厚一层残红,就象浓妆的女人卸下的脂粉。

无风的雨打在树叶上,听上去象是树跟树的窃窃私语。他们谈那为阳光而奋力发芽的春日,他们讲那为雨水而争来抢去的夏天,他们相约在这个不再需要用绿来乔装打扮的季节里,最真实也最绚烂地躺下去,跟土地和雨水一起。

公园的尽头,清理花草的工人把一棵还在开放的喇叭花,连同花下的土一起铲到一个荒丘上,那粉色的花低着头,仿佛还在窃笑。在那一刻,我好想回到清朝时的南京,回到大观园,只为告诉独依花锄的黛玉:天尽头此处有香丘。

雨停了。一阵秋风把淤在街边的树叶都吹得立起脚来,他们就象一群孩子,左看看右瞧瞧,然后捣动着小脚呼呼啦啦地奔过街去,秋要出发了。再后来,水泥做的人行道上,有人扫起被雨打湿的树叶,却留下叶的影子,形状有点象张开的鸭掌,这就是秋魂行走的踪迹吧?

又过了几日,秋魂伴着大风嚎叫着扫过北国,把所有的树木都扫成医院里X光照片上的骨头。我开车上路,去追赶那秋魂。大风中,一条灰黑色的树棍飞离了大树,它翻滚着,弯曲着,就像一只愤怒的大雁扭曲着的脖颈,后来还“当”一声砸在我的车顶上。看来,过不了多久,这北国的春又将踩着风的鼓点粉墨登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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