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生活专稿/作者：华磊）“天长地久有时尽，思母绵绵无绝期。”近来梦里又常见到母亲了，仿佛真地回到了她身边——她依旧露出慈祥的笑容，用山东普通话絮叨着她的孙子孙女们——梦中尽享母爱之后醒来一片惆怅，真想再回梦里。

母亲是我二次赴美前去世的，那是1992年5月。病中的母亲知道我又将出国，弥留之际忽然用微弱的声音说，华磊，其实我走了，你们也不要太难过。冥冥之中，她的走似乎是让我不要在远走高飞的路上踯躅不前。母亲去世周年时，夜晚我兀自在巴尔地摩马里兰大学的办公室里，想到母亲，“感伤从中起，悲泪哽在喉”, 风木之悲下写下来了“母亲去世周年祭”。几年后此文随我移民到加拿大，一晃20年我也成了“古稀”。

（图：母亲在上世纪三十年代）

虽不出身于名门望族，母亲也生自小康人家。文革中我们家多次被抄，所幸留下了姥爷1937的一张照片：姥爷正襟危坐，穿着铁路制服，看上去和李玉和一样。背面写着：“庞书法，字梅雪，潍县人，年四十二岁，任胶济铁路工务员”此后姥爷被日本宪兵抓走杳无音讯。自小常听母亲讲这段家史，国耻家仇刻骨铭心。姥娘是裹小脚的，独女的母亲曾裹过脚，后来在姥爷的干预下，母亲的脚放开了。我们看到过当年她上济南女子师范时的照片。49年后，母亲一直当教师，还任教导主任。但成分却鬼使神差地随姥娘填成了“地主”。总在频频的运动中如惊弓之鸟。

母亲孤毅的性格缘于生活的逆境。抗战爆发，我姐出生。在水利部门搞技术的父亲，孤身随机关撤到大西南。四五后，母亲带着姐姐从山东到贵州，在南下途中多次遭遇日本兵，演绎了一曲惊心动魄千里寻夫的篇章，从此与父亲有一段举案齐眉的光景。解放后，父亲到安徽搞治淮，母亲带我们姊妹四人居南京，既要上班教书又要躬操井臼。

不久父亲在一次“运动”中挨整冤狱，罹患胸膜炎及结核，病重濒危，后又奇迹般地泰来否极，被称因受诬陷而无罪。期间瘦弱的母亲像一座山支撑着全家，用微薄的收入让我们能吃上“韭菜炒绿豆芽”。那年姥娘突发脑膜炎去世，只有母亲一人去送葬，姐姐带着我们三个在家盼啊盼啊，欲眼望穿等着娘早点归来。

随后父亲在南京休养康复。我们曾带着母亲做的卤牛肉和蒸馒头，包辆马车去游中山陵。母亲给妹妹买了海军裙去相馆留影。母亲让我和弟弟穿着一样的彩条毛衣和外套，父亲带我们俩回老家，村里的孩子喊着“戏班子来了！”

后来全家在安徽团聚。但好景不长就遇大饥荒。母亲想方设法，让我们少挨饿长好身体。在食堂打卡定计量吃饭时，她和父亲每天每人省出一两，分别给我和弟弟。这一两，哪里是饭，分明是他们的血！就这样母亲得了浮肿病。

文革中我毕业分配到克拉玛依，单程就要五天。父母亲多么想我能留在身边，能帮着改改“检查交代”也好。在赴新疆前七天，我和妻子结合了。两家的父亲都在“牛棚”里，没有婚礼，没有庆典，母亲用红纸剪了个“囍”，默默地贴在墙上。知青妹妹下放农村后，子女就无一人在他们身边陪伴了。父亲在农村“斗批改”，胸部痼疾延至手臂，骨结核流脓不止。后才回城，父母相依为命，过了几年的风烛残年，父亲过早去世，终未能熬到文革结束。

打开回忆母亲的闸门，脑海中涟漪出许多鲜活的画面……

我们从来没有给母亲庆过生，她总是不肯说哪天是生日。这事我一直不能释怀。母亲去后，我们在家翻腾了半天才查到父母的生日，以便刻在合葬墓碑上。然而我们的生日，下一代的生日她却念念不忘。母亲去世后，在整理遗物时，我看到了母亲的“绝笔”，在一个记事本上写着，过几天就是小弟(吾儿)的生日了，要记得给他送蛋糕去。顿时，我的眼泪就流下来了。

小时候母亲常给我们织毛衣裤，家里有不少乱毛线，没事我就坐在母亲身边，帮她理毛线，既做了事又磨炼了我的耐心。每年暑假，母亲有两件事是一定要做的，一是爬在家里地板上铺一张大纸，排下一学期全校的课表，二是在门外树荫下铺一张大凉席，用她那拿粉笔教书、握杆面棍做葱油饼的手，一针针地把全家洗过的被子钉起来。光阴就这样在她繁忙的手中匆匆流逝……勤俭、朴实、坚毅也就这样被我耳濡目染、潜移默化了。

母亲当教导主任，课程表自己排，哪个老师病了她就顶。每天下班都要提一大摞学生的作业本带回家改，路上不断地和相遇的学生和家长打招呼。年复一年不知教过多少学生，至今大院里六七十岁的人，都还记得当年的“庞主任”。

我们家的楼上住着的一家孩子较多经常吵闹，透过木地板，发出难忍的躁音，我们忍不住了，母亲就劝我们，我们在这家楼下一住三十多年，从未有过芥蒂抵牾。为善必得好报，唐山大地震后，家家都搭建了防震屋，我们家无法搞到材料，还是楼上这家帮忙，靠着他们的防震屋，搭了一小间。

我不曾记得母亲给她自己买过什么贵重的衣物。一年我出差上海给她买了一件两用衫，回来后她穿着合适，但执意非要把钱给我不可。我给母亲买的最大的一件东西就是彩电了。1986年在美两年后，我用回国人员的“指标”买了三部进口彩电，自己家留一部，岳母和母亲那里各一部。母亲十分珍惜。

总之，用“温良恭俭让”这个概括温和、善良、恭敬、节俭、忍让美德的成语来形容母亲是最恰如其分不过了。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夜深了，离开电脑带着对母亲的切切思念去睡觉了，但愿今晚我能有好梦——又在母亲身边理毛线……

（图：最后的全家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