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国寻根想起了爷爷的锄头
2016-10-31 06:55:00
来源:星星生活


(和堂兄一家合影)

(星星生活专稿/作者:华磊)前几年我退休后,一次回国时,曾专程去山东寻根,看了看父亲的出生地。老家那时就已经发生了巨变,我走出宽敞明亮的潍坊高铁站,坐上出租车沿柏油马路,居然一车直到村里。堂兄和子女们虽说不富裕,但也都住进一排排整齐的红瓦房,堂侄们也开上了电动车。看到已迈入古稀之年的堂兄,听到他那地道朴实的青州方言,我感慨万分。仿佛看到了爷爷,也想起了爷爷的那把锄头……

出国前,我家曾有一把锄头,它是爷爷辗转传下来的。这是北方农民常用的一种带弯的锄头,半圆形的锄板连着鐵弯柄再套在长长的园木把上,足有近一人高,做工很精制。这把锄头可能爷爷已经用了多年,木把磨得油光发亮了。

这把锄头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爷爷去世,父亲从安徽回山东老家奔丧时带回来的。记得父亲回来时没有说爷爷是生什么病死的,只是说爷爷临死前想吃豆腐。按说豆腐又不是什么金贵的东西,还能买不起吗?父亲是一个级别不低的工程师,工资要比普通职工高两三倍,又是一个孝子,每月都往老家寄钱。不过,那是一个特殊的年月,有钱也不一定能买到吃的东西。

那次奔丧,父亲还背回来一个捣蒜的石臼。因为奶奶那时身体也已是瘦骨嶙峋了,她知道父亲喜欢吃大蒜,就叫父亲也带上。父亲回来后不久奶奶也去世了。

爷爷是山东潍县人(现为潍坊),祖辈都是勤勤恳恳种地的农民。母亲曾多次和我们念叨过爷爷是多么会过日子:去高里乡赶集,拉屎尿尿都要憋着回家,从不在外边解手。所以我早就知道“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的道理,下乡看到路边麦田有一撮地特别绿,马上就想到,是路人或牲畜在这里“方便”过了。爷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靠着含辛茹苦,终于把父亲,三个儿子中最小的,供养上了学,家里也置起了不大的砖房四合院。

父亲也常和我们说过当年求学的不易,总是带着“火烧”和杂粮“扒谷” (类似窝窝头)作干粮,到临近的昌邑还是寿光上学,有大葱和蒜就和着当菜就不错了。父亲靠天资和勤奋,书读得不错,后来投奔亲戚去南方,上了技术学校。跳出了“农门”。爷爷1949年前后“土改”时,被划的成份是“中农”, “既不好,也不坏”。

我和比我小一岁多的弟弟曾经回过一趟老家,见到过爷爷和奶奶(我们老家喊成“嫲嫲”)。那是1955或56年春节,我和弟弟十一二岁。父亲带我俩做火车从南京到潍县,在县城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父亲雇人用独轮车把我俩一边一个推着,回到几十里外的村子。一进村,村里的孩子看见了,就吆喝着:“戏班子来喽!戏班子来喽!”因为我俩穿着母亲给我们做的一样的新衣服,戴一样的帽子,穿一样的鞋,村里的孩子就当成戏班子了。

爷爷留着山羊胡子,慈眉善目,腰板挺直。奶奶是小脚,但走路很利索,天天一早就给我们吃煎蛋,黄谷子做的枣子年糕。爷爷和奶奶见到我们两个“城里的孙子”,整天乐得合不上嘴;只是我们一口南京话他们听不懂,他们的山东老胯话我们也似懂非懂。一家人睡在一个暖和和的大炕上。

大年初一天不亮就起来磕头拜年了,压岁钱拿到不少。我俩更感兴趣的是和村里的孩子们一起踩高跷,木制高跷绑在腿上,站起来一下子高了一尺多,跌跌撞撞走了几步就能走起来了。年初二,我二大爷就套上马车带我们去走亲戚,看我大姑和二姑。大车就像莫言在著名小说《蛙》里形容的那样:“大马车啊,轰轰隆隆,跑起来双轮卷起尘土的大马车啊。”莫言老家山东高密和潍坊就挨在一起。那时农村里已是“合作社”时期,二大爷赶的马车很可能是属于集体的。

给我的印象,那时的老家生活还是不错的。万万也没想到:没过几年,爷爷和奶奶都去世了,连豆腐也吃不上。后来才知道,这不是一家两家的问题。整个国家都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也就是刘少奇说的“三分天灾,七分人祸”,是要“上史书的”的。莫言在书中说:“那两年,公社四十多个村庄,没有一个婴儿出生。原因吗,自然是饥饿。因为饥饿,女人们没了例假;因为饥饿,男人们成了太监。”

对那个年代的记忆我刻骨铭心。1958年,我进了高中,没多久就参加了“大炼钢铁”。我们曾靠肩膀扛,运送过焦炭。我们还住到高炉附近,一大早起来就去敲矿石。大一点的同学用大锤把大矿石砸开,我们小一点的同学坐着用小锤把石头敲成更小。左手扶矿石,右手拿锤敲。晚上有时干到深夜,瞌睡急了,锤就砸在左手上,左手几个指甲全紫了。当然主要的时间还是在学校里上课。不过总是伴随着一些“新鲜”事。一会儿白天敲着脸盆,轰天上的麻雀除“四害”;一会儿夜里搞“劳卫制”和“等级运动员”达标“放卫星”。为了达标,明明是田径项目“竞走”,到了黑的地方却跑起来了。

一年多后,我们就陷入了饥饿。我们同学中不少是家在农村的住校生,食堂的伙食是他们最关心的事,每每听到的是“精神会餐”,真是验证了“子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起码是验证了一半。我走读,中午就在父亲机关食堂里吃。那时一人一个饭卡,吃几两就划几两,不能吃过头,否则到月底就没有吃的了。

我和弟弟那时正长身体,父母亲忍受着饥饿的折磨,每人每天都省一两给我们。后来母亲得了浮肿病,父亲瘦得下巴都尖了。之所以在食堂里吃,一是因为父母工作忙;二是当时食堂里有一种出饭率高的技术,可以把同样的米烧成更多的饭。这当然是“自欺欺人”,但能让肚子满足一下也不错。后来食堂还有“瓜菜代”食品。

1960年,我们全体学生带行李步行七十多里,下乡睡地铺,去搞了几个星期的“小秋收”。令人感到奇怪的是看不到“社员”(当时称农民为“人民公社社员”)。秋收我们也收不到什么东西。每天大家都盼着吃饭。所谓的饭就是米加红薯叶熬成的粥。每人先发几勺,到最后,大家都望穿秋水、眼巴巴地看着锅里排队等着,看看能不能再填一勺。

那段日子,我的思想很苦闷,整天郁郁寡欢。一方面在政治课上学的是“三面红旗”(总路线、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如何伟大正确,一方面是饥肠辘辘,心里话还不能跟任何人说,说出来就影响自己的“进步”了。从未经历过世事沧桑的我一度万念俱灰,真有自杀的念头,不知算不算“堕落”,或是“沉沦”。现在看来,那时就是得了“忧郁症”。几年后在大学,一次“向组织交心”活动中,我竟然还把几年前这个思想活动当众“向组织交了心”,幸好没造成“自投罗网”,真是万幸。

父亲带回来的爷爷的锄头,那时发挥了作用。当时家住的机关大院里,家家开荒种地。父亲带着我们也干了起来,除了锄头,家里还有锹和粪桶。父亲打小耳濡目染,对于种地,虽不是轻车熟路,也起码略知一二,我们种的胡萝卜当年就有了收获。结的胡萝卜籽太多了,自家用不完,我和弟弟用一个抽屉端着还上自由市场上卖过;不过“生意”不好只卖出去几毛钱。我们在学校里,每班也都种了菜。我记得我们班种的是牛皮菜,不好吃,但长得快。

1961年,我上了大学。学校就在家住的本市。每个星期天都要回家去加点餐。后来父亲开始享受了“高级知识分子”的特殊“待遇”,每月有十张餐卷,可以到市里两个指定饭店去吃或买高价食品。自由市场也如沐春风地恢复了。但肚子里没油水,回家一下子吃多了也不消化,常常是星期一回学校就“跑肚”。

刚进大学,学校里的体育课避免剧烈运动,只教太极拳和长拳。后来运动队才恢复。我参加了校足球队。比赛期间学校给的伙食补助是每天两个红薯饼,吃着黑呼呼的两个小饼喝着稀饭。相比之下,我还是幸运的。当年天下不知还有多少更不幸人和家……

几十年过去了,父亲在文革期间过早去世,母亲在1992年我第二次出国前也走了。我在美加打拼多年,早已成了海外华人。这次回国寻根,虽然爷爷奶奶的墓已经不再了,但可以告慰老一辈,祖国已走上了改革开放的不归路,当年他们(包括我们)所经历的日子可能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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